饶是武空岚不在这个时空,面对这样的周沧屿,也看得浑身发凉。
晶莹剔透的权柄毫不留情地没入他的身体,让他开始不受控地自我增生起来。白色的、肉色的、血色的,根根纠缠,在他的脚边长成人的形状,逐渐构造出骨头、血管、器官、脑浆,不断重复,像朵盛开的花。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他的想法在被侵蚀,只能愣愣看着前面,在某个瞬间,武空岚感觉他看到了自己。
“阻止……杀……”
来不及了。
意识陡然向下坠去,曾经意气风发的天字令拥有者瞬间离去,只有无穷无尽的不明物体迅速生长。橡皮筋一样伸长的脖子、占据半张脸的空洞双眼、细小的嘴巴,看起来像是对人类的拙劣模仿。
也像个红红白白的蘑菇群。
不知过了多久,它们还在生长,把周沧屿层层包裹在其中,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武空岚迎着蘑菇群后退两步,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缓缓拥住了周沧屿,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如果新的统治者对此视而不见,便不值得在意;若他誓死捍卫无辜者,则必须扼杀在摇篮中。你看,你会拥有永不分开的家人,也会拥有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伟力,代价只是……”
“一点唾骂。”
坠落感袭来,无能为力的武空岚眼前景物陡然流转,重新跌回深渊。
“回去……”
岚自深渊醒来的第一刻便发出了警告,迎着露露提娅疑惑的眼神,他的喘息带血,艰难重复道:“祂要对天下势动手,征战的旅途已经过半,我们必须回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冷静点,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把深渊封锁了?”诺登斯拽着岚的肩膀把他提起来,“晦物是穿不过去了,咱们也穿不了,想想其他的法子吧。”
“锁链之间亦有缝隙,我还可以把自己拆得更碎。”岚一语惊人。
“不行!”/“休想!”
露露提娅和诺登斯像应激的猫,异口异声喊道。
“怕什么,又不是没试过,”岚一把抹去唇角带出的血,冷声笑道:“对我祂就下刀子雨,对周沧屿就柔性诱导,还真是欺硬爱软。没有通道就构建通道,就算是拆了这具身体,我也要回去。”
“可是哥哥,祂已经发现了你,且不说我们能不能跨过深渊与人间的界限,一旦你在人间留下痕迹,祂就会不顾一切抹消任何与你相关的全部事物。这会造成现有的局面再度失衡,连你所爱的人也会被牵连消失。”露露提娅说。
岚沉默了一阵,还是道:“我们别无选择。”
他伸出手来,向两人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诺登斯,你来抹消我存在过的痕迹。史书、文字的记录通通不能出现我们的名字和事迹,绝对不能牵连到任何人或国家。”
“露露提娅,你来塑造深渊的概念,替我寻找求死意愿强烈的人。和深渊越相似,就越容易构造出能够承载意识的思想通道,我会尝试通过它来转移你我。”
“呵,祂有祂的意志体,我有我的话事人。”
“走吧,我们去人间。”
……
“岚……醒醒。”
绒软的发落在手臂与脖颈之间,直到醒来时,凌烨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接触地方的体温安心地环绕在周围,几小时未曾改变。
简直,和记忆里不像一个人。
凌烨轻轻抚开武空岚的发丝,露出他逐渐清明的眼睛,“梦到什么了?你脸色不太好看。”
“先生。”
“我在。”
武空岚拉过凌烨被压得没什么知觉的手腕,把他带到层层叠叠的枕头里,低下身,啄在细腻的侧颈上。
呼吸拍在皮肤上,有点痒。凌烨悄悄偏了偏头。
“别离开我。”武空岚闷闷道。
“嗯,不会。”凌烨环住他的脖子,不知刚才石板的燃烧让眼前人想起什么,只能先安抚下来再说。
不好的预感在心中盘踞,武空岚没有把这次的回忆说出来。抱着凌烨缓了一会后,终于压下预感,回想起正事。
“咱们到哪了?”
“贺峮已经开过了第六个牌子,现在正准备回头往太阳的方向去,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平静。”
凌烨松开手,动了动发麻的手腕,伸了个懒腰,“按理说,咱们这次会开到不同的地方。”
武空岚把他捞起来,边替他揉手腕边看向之前放第六块牌子的墙角。之前凌烨阻止了他毁坏牌子,现在那里燃烧过后,似乎留下了什么东西——几块凭空出现的马赛克和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极不合理地浮在空中。
武空岚起身靠近它,隐约在某个角度,从空间裂隙般的模糊方块中的窥见了一些字体:
“Catastrophe”
“is”
“approaching”
“灾殃将至。”
武空岚伸出手,试图触碰那些玻璃一样藏在空气后的文字。
“嗡——————”
太阳风暴突如其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武空岚捂住头,空想域炸开,瞬间笼罩整个房车,与此同时贺峮也动了手,几只足有三层楼高的巨手撑破水泥路面,将车子小心地攥入手心,防止风暴把他们这群人吹烂。
“在这等我。”武空岚认真对凌烨叮嘱过,便把自己转移去了驾驶室,留凌烨一人对着那些模糊的区域沉思。
陷阱、邀约,亦或是警告?
想到之前与武空岚的争执,凌烨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成为率先尝试的人。
他轻轻碰了碰那些字。
……
“借目生效了,车外面是什么东西?”武空岚出现在贺峮身边,省去了寒暄,直截了当问他。
裹住车辆大手张开,透出了红色的光亮。
微风吹拂,带动了茎叶的摇摆,嫩黄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气,只是在花蕊的中央,有颗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车子,让人不太舒服。
这里是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
向日葵们欣欣向荣,伸展脊背,手牵着手,背对着漆黑的烈阳,生长在艳红的天空之下。每朵花上都有颗眼睛,带着新鲜的血丝,看上去像是刚从哪里剜下来的,它们替代了路边树林,每株都有一人高。
太阳风暴吹过,掀起了阵阵金黄色的花浪。一颗比较高的向日葵没有承住,茎杆发出“咔嚓”的声响,脑袋无力地以锐角方式垂了下去。
红色的液体从断口流出,和天空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向日葵田,主上。”
“……我能看见。”
“又要蒙眼睛了,您要来开车吗?”
武空岚看了看面前毫无波折的花田,觉得有没有他用空想域把控方向,区别都不大。
于是,他往副驾驶一坐,随手把蒙眼的领带扔往边上:“我来对付太阳风暴,你自己闭上眼睛开吧。”
“……”
“怎么,不愿意?”
“按露露提娅大人的说法,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担心我的介入,会导致命运预测的偏移。”
武空岚挑挑眉,想起那个神经大条感觉不太聪明的小姑娘,好奇道:“露露会在意这些小变数吗?”
贺峮脑海里也随之浮现某个生杀予夺行事诡谲莫测的形象:“也是,她应该不会。”
达成共识后,贺峮心安理得做起了司机,闭上眼睛,一脚油门踩到底冲进了向日葵田。
茎干折断的声音噼里啪啦从车底盘传来,混杂着珠子爆浆的动静,想必这趟路途结束,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回收这辆车了。
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仪表盘上原本摇摇欲坠的液晶也炸裂开来,散乱的字符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掉了出来,落到了贺峮身上。
“嗡——————”
风暴又来了,万千花朵背对着黑日低下头,毫发无损,武空岚也能感觉到空想域的压力减小了很多,预示着他们这次不再通往太阳,而是在赴往更加奇异的某处。
时间缓缓流淌在金黄色的花瓣间,远方却是冰冷的黑色太阳,血色天空从中调和,竟显得这服画面有些温馨。
最初的牌子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海浪的腥咸蔓开,随风吹入无尽的花海中。
“这里应该就是尽头了……主上?”
武空岚右眼变了颜色,却不是为了分辨什么,只是单纯被刺激到了,或许是因为记忆,或许是痛苦。
贺峮有些怔愣,自认识以来,他很少从武空岚面上看到这种明显在忍痛的表情。
“主上,您没事吧?”
武空岚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扶额朝前看去,一栋白色的小屋安静地伫立在花田旁,似乎已经等了他们很久很久。
“哒哒—”
车顶再次传来了脚步声,不过这次他们已经抵达了奈弗里斯的尽头。
小鹿的身影从车顶跃下,奔往白色的房门口,那里铺就着雪白的地砖,一名老妇人坐在摇椅上,惬意而悠闲地摇晃着,仿佛在享受着漆黑的阳光与长眼睛的向日葵花田飘来的清香。
年幼的鹿轻轻一跃,扑入了老人的怀中。然后迅速与她融在一起,蹄连着手,头上露出独属于人的笑容,慈祥地对他们说:“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宾,欢迎来到奈弗里斯。”
年轻的男声不断从幼鹿的口中发出:“时隔多年,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刚下车的武空岚用空想域隔开了自己和向日葵,闻言抬头与“祂”对视。
风吹起刘海,让黑红两颗与天空同色的眼睛清晰可见,他腰身笔挺,身侧恐怖的精神压迫依旧影影绰绰,却没了昔日的专横与残暴。
记忆仍如针尖钻在脑海里,武空岚迎着太阳走上前去,眉头还是皱着的。
“你认识我?”
“……当然。”
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起,恍惚间,武空岚似乎看到了四分五裂的自己。
那应该是他最后试图建立思想通道离开深渊的时候:拒绝引起晦物外溢的通天柱,坚持用思绪承载肉身——这样的尝试异想天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方法。真正实施时,晦物、世界意志的封锁、还有将自己硬塞入只有拇指粗管道的痛苦,无数阻碍涌了上来,试图将他扯碎,埋骨入无垠的深渊。
“在那场事变后,我按照邻居们的愿望,抱着沾满血肉的警示牌出发了。”
“那是条很远很远的路。我像根在地面上摩擦的粉笔,骨头和肉跐在公路上,为了离开极夜,我向有太阳的地方走去。”
“可我一直没有见到人类的聚集地。”
昔日的涟漪加重,武空岚看到自己从深渊中层层剥离肉身,憋着股不服输的劲,无头苍蝇般在茫茫人世寻找着能够建立通道的锚点。这个过程极端痛苦,每动一下,就是在精神上千刀万剐的凌迟。
“按照邻居的提议,我把牌子树在路边,然后一点点向太阳挪动……”
祂的肉粘在路上,画出长长的一道血线,从最开始的双脚行走,变成用膝盖挪动,再变成用腰腹挪动,到了最后,连用来蠕动的双臂都被磨成了锐角。
他孤注一掷将自己的一切搅碎,分出无数片与那些看不见的规则缠斗,切碎、复生,永无止境战乱的年代渴望死亡的人太多了,可那些人要不然立刻死去,要不就只是些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足以他构建连通两界的通道。
异想天开,自不量力。
直到祂将自己消磨殆尽。
直到他将自己拆成碎片。
这是祂成神的路。
这是他回去的路。
……
“主上,您还好吗?”
贺峮走上前拍了拍武空岚的肩,看向面前神明的眼神带上了警惕和戒备,颇有些再说一句就杀了你的意思。
“……”
老妇人如同睡着了般沉默着,怀里的鹿也闭上了眼,但武空岚能感觉到,祂在仔细打量自己。
祂叹了声:“我在路的尽头,遇到了一对兄弟。”
两名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莹黄色剪影手拉着手,朝只剩头的人鞠躬致意。
“您好,我是均衡:诸神格勒。”
“您好,我是博弈:但什尼他。”
“欢迎来到表里界的交界处,‘模糊’的神明。您的诉求我等已经知晓,现在,我等将向您传达主上的决定。”
“祂说:北方不应该只有寒冷。”
“祂说:那就让太阳从北方升起吧。”
于是第二天的太阳从正北方升起,模糊的概念被尽数抹消。
自此,被黑色照耀的地方皆归于深渊,再无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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