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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异动

天狼族,王庭帐内。

苦涩的药气氤氲弥散,浸染到开阔的王帐各个角落。帐中央的金炉之中,柏香的一缕青烟缭绕腾升而上,与药香混为一体,缠绕成一股挥之不去的薄暮之气。

黑灰色的整张狼皮悬挂在床边的金鞍架上,充当阻挡视线的屏风。

屏风外侧,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斜倚在镶金的座椅上,浑身上下穿金戴玉,金光闪闪。他脖子上戴着一串瓷白的狼牙项链,象征着天狼贵族的身份。他宽厚的手掌,正不断摩挲着一把金柄匕首,泠泠刀光中,映射出他那一双阴冷狭长的眼睛。

“蠢货!”他高耸的眉弓与颧骨之间,夹成两道狠戾的缝,吐出的话语却与大昌官话全然不同,“不是说只要静待时机,宰了平西王的弟弟是万无一失的吗?”

此人正是天狼族的下一任狼王,大王子科勒赤那。

比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阿史阜征,他在天狼族中的威望仅仅来自于他体内流淌着老狼王的血。

穿兽皮长袍的武士跪伏在他皮靴前,冷汗涔涔,头紧贴着毛毯,不敢抬起分毫。

“不仅刺杀失败,还废了本王埋了多年的钉子,没用的东西!”科勒赤那怒极,一脚将请罪的手下踹翻。

武士翻身爬起,重新跪在他脚下,苦苦求道:“大王子饶命!”

科勒赤那阴狠的眼风一扫,将手中的匕首随意往地上一扔,残忍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武士匍匐在地,听见匕首落在地毯上的响声,掀开眼皮往前一望,寒芒亮得刺眼,令他顿时面如死灰。

他颤抖着双手捧’起匕首,下一瞬横在自己颈间,“大王子保重,臣以死谢罪!”

“当啷——”

匕首落地发出骇人的闷响。

利刃在武士脖子上划出血线,就在即将血溅三尺的前一瞬,科勒赤那足尖一抬,踹落了武士手里的匕首。武士怔愣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侥幸的喜色:“大王子……”

“你这条命先留着,本王还用得着。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科勒赤那眼中泛绿精光如饿狼,左手抚拭右手拇指上的勾弦用的牙玦,勾了勾食指,示意对方上前。

武士向前膝行两步,再站起身恭敬地附耳过去。

听完耳语指令后,他眉头舒展,难掩兴奋道:“得令。”

武士领命后退出王帐,而科勒赤那起身绕过狼皮屏风,停在一张铺满雪白兽皮的床前。

床上,须发皆白的老者形容枯槁,瘦得只剩骨架。

他正是天狼族现任首领,病重的老狼王科勒卫律。

科勒赤那脱下毡帽,露出满头长辫,跪坐在老狼王床前,双手捧着他的手道:“阿塔,您会支持儿子的,对吧?”

老狼王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尽管仍然双目紧闭,他苍老的大掌无意识地攥紧了科勒赤那的手指,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表达。

“阿塔,即使您反对,儿子也必须这么做!科勒部的荣耀,绝不能被阿史部所夺!”科勒赤那激动起来,太阳穴的青筋鼓起,“待您离去,若儿子号令群狼,阿史部就是那个最大的阻碍。只有让阿史部和大昌的军队打起来,消耗精锐,儿子才能握稳权杖。”

王帐内的药香令他心绪很快平复,他眉眼间阴狠之气消散,唯留下储君的杀伐决然,“杀了平西王的弟弟,嫁祸阿史部,引两方厮杀,使阿史阜征元气大伤,可惜没能成功。那么,只剩下另一条路了。”

“通往王冠宝座之路,没有哪一条不是血红荆棘铺就的。阿塔,请祝儿子一切顺遂。”他终究放开老狼王的手,起身离开了王帐。

在他走后,躺在兽皮床上的老狼王艰难地撑开眼皮,死死盯着帐外方向。他浑浊发黄的双眼,不仅看不清儿子,也已看不清天狼族的前路。

同一时间,平西王府,山君阁。

昨夜无光,青瑗只能在黑暗中缓慢摸索,并没有见阁中全貌。而此刻她在平西王的带领下走进来,这才看清阁楼第一层。

这是一整层的议事厅,陈设着古朴雕花的座椅、案几、沙盘、地图。

外面雨还没停,两人一人坐主座,一人坐客座,沉默相对。不知是否有意安排,他们落座后,并无一人奉茶。

窗外疾风骤雨,两人一路走来,裙角鞋面皆沾湿了。黎扶景锦袍的右肩处,有大片水迹,那是因为他将伞倾斜到青瑗一侧,而他的右肩被雨淋湿。

青瑗整理好道袍,将上一世的真实经历化作这一世的推测担忧娓娓道来,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坦诚。除了重生的事,她几乎全都说了,期盼上座之人能答应她的请求。

她陈述完后,诚恳地直视上位之人的眼睛道:“王爷,还望您恩准贫道接青云观道士来此。”

黎扶景并未立刻答应或反对,而是问道:“未雨绸缪,可你的筹谋,未免也太远了些。当今天子将对你们不利,这听来不过是你的揣测,你此举有没有其他目的?”

“王爷明鉴,昔日,太后对青云观爱护有加,但如今太后一旦……没了,天子定不能容青云观的。”

不管这理由听起来多么不合理,还是别有用心,但千真万确是她前世的亲身经历。

黎扶景金瞳打量着她,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青瑗焦急道:“贫道愿立下重誓,贫道所求,只是为了救青云观道众于水火!绝无其他目的,若有半句谎言,贫道死后堕无间炼狱!”

许是这重誓起了作用,黎扶景态度有了一丝松动:“就当你说的为真,若本王答应你,未来必会开罪天子,你拿什么来换呢?”

直到此时,青瑗才意识到眼前这人虽然年轻,但他从血雨腥风中走来,必不会做一笔看起来就会亏本的买卖。

想获得他的应允,她得拿出足够的筹码。

她一咬牙道:“王爷若是答应,咱们的婚约就此作废,贫道就此立誓,从此以后不再对任何人提起,生老病死与王府无半分瓜葛,否则天打五雷——”

“慎言!”黎扶景神色微愠,轻喝一声,打断青瑗的赌咒。

青瑗睁着双眼无辜地望着他。

他刚刚不是还权衡利弊,要她拿出筹码交换吗?

她早就想好了,她身上哪有王爷看得上的东西?她眼下拥有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两家口头约定的婚约。

黎扶景从袖中取出一个袖珍千机盒,放在案几上,推向青瑗方向,打开一看,正是她当日在王府门口呈上的箭簇!

他垂眸打量着锈迹斑斑的箭簇,缓缓开口,“婚约是父母辈的约定,岂是你可以拿来作为交换的?”

他的意思,难道说还要继续履行婚约?

青瑗不解,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厅中,朝他一礼,“除婚约之外,青瑗再想不出身上有何王爷所需之物,还请王爷成全贫道所求。”

黎扶景示意她收回千机盒中的信物,尔后目光逡巡到她的手上。青瑗此时站得离他很近,见他长睫毛上似小刷子似地开合,心弦为之一颤。

“或许,你还有别的,可以回报本王。”他以拳支着下颌,慵懒开口:“带上来。”

青瑗听不懂他的意思,疑惑地向门外望去,只见詹蛟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猫。

不是昨夜那只。

这是一只橘猫。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只猫的脖子上有一片血迹,那血迹还在洇开,伤口尚未愈合。而这只猫神色萎靡,头低低地垂着,胸腹急促地起伏,显然正在忍受着痛苦。

“这是怎么回事?”青瑗大步上前,心疼地看着橘猫。

“道长,这猫是被野狗所伤。”詹蛟淡淡地解释道。

“可有纱布?贫道这就帮它包扎!”

“不急。”上座上的黎扶景漫不经心地开口,“本王听闻你昨夜进了本王的寝殿,还摸了本王的猫。因此特意令詹蛟去寻了一只猫来。”

黎扶景眼神示意,詹蛟将猫交到青瑗的手上。

啊?

她摸了那只王爷的猫,王爷又另找了一只受伤的猫来给她摸?

青瑗这下彻底搞不明白情况了。

王爷不让她给小猫包扎伤口,她只好轻轻抱着它,用指尖轻抚它的头顶,希望能让它得到些慰藉。小猫依然疼痛难忍,情况没有半分好转。

黎扶景见这猫并没有在她的手中减少疼痛,金色的眼底变得晦暗难明。

她昨夜对他猫身抚摸令他疼痛减轻,伤口愈合,难道这只是巧合?

看来她身上的秘密,只能贴身观察,才能知晓了。

没人看出他心中所想,他也不做任何解释,随意挥手道: “带下去,上药包扎。”

“是。”詹蛟又将橘猫从青瑗手里接过,抱了出去。

青瑗不知道这阴晴不定的王爷又在唱哪出,只好两手空空地呆呆站着,等他的决定。

“本王答应你。”

青瑗听到此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继续说道:“以后你在外仍可保留道姑的身份行事,但在王府内……”

不会吧,难道王爷真要履行婚约,娶她做王妃,可她还没准备好呐?

“你也看到了,山君阁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你就当本王的侍女吧。”

侍女?

青瑗在心底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会自作多情地以为王爷真会娶她呢?

可让她做侍女,他就愿意为她开罪当今天子么?

这怎么看,也算不上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你不愿意?”

“不,贫道……”青瑗略做思考,问道:“敢问王爷,想要贫道做多久的侍女?”

“三年。”

三年,换得青云观众人生命无虞。

这份城下之盟,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让她为婢,她未来在这王府中该如何自处?

她心中挣扎,一会觉得这般当然值得,一会自尊心又冒出来反对。如此往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奴婢愿意。”她终于妥协道。

“你既保留道籍,可不必自称为奴。”

“我明白了。”

她瞧了瞧这栋阁楼,从此就要在此处贴身照料平西王么?

那他两人的婚约……

对面之人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道:“至于你我二人婚约,容本王考虑考虑。”

话竟然没有说死?

青瑗抬眸去看他,在如此伟岸英俊的男子面前,难免露出些平日里藏起来的小女儿情态,她忙转移话题:“王爷,那我仍住在灵来阁吗?”

“搬到山君阁旁的厢房。”

“是。”

事已谈成,青瑗刚想告退,黎扶景状若随意道:“你不是还有两名侍女吗?她俩仍听你的差使。”

“是。那二公子……”

“本王自有定夺。”

看来想再求情也不成了,青瑗无法,只得与神色恹恹的黎扶景告辞。

离开山君阁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仍阴沉着,这雨或许今日仍会下第二回。

经过了上午的一场大雨,院子里的叶子掉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青瑗终于得偿所愿,虽然代价不菲。

今日她的崴脚彻底好了,于是脚步轻快了起来,看着侍女们穿梭其间,忙着打扫院落。

回到灵来阁,青瑗惊讶地发现詹龙正站在院中,指挥着屋顶的工匠敲敲打打。

他们工作已是收尾,不过一刻,就招呼工匠,准备收工。青瑗站在院门口,见詹龙走路不太利索的样子,想来是被刺客伤了还没好。

青瑗讶然询问:“詹龙,你们方才是在修屋顶?”

詹龙手上抱着一块木板,手中还握着一把铁锤,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见到她回来,吐了草热络地打招呼:“可不是,我还没好利索呢,二公子就命我们给您修屋顶。”他有些苦恼道:“可惜我们来得晚了,这一场大雨下来,屋顶都进了水。我们只等到这雨停了才修补完。”

青瑗感动道:“谢过二公子,谢过诸位,青瑗改日登门道谢。”说罢,青瑗将手中油纸伞向前一递,“你们公子还在演武场,你且去劝劝罢!”

詹龙闻言神色一变,忙谢过青瑗,动作不太利索地一步一步远去。

詹龙走后,青瑗坐在灵来阁的屋子里,享受着片刻的空闲。

屋顶是补好了,可惜她就要搬走,去做王爷的侍女了。

过了不一会儿,果然雨又下下来。这大雨噼里啪啦的下着,秋天下这么大的雨,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肩上的伤将养两日,就出发前往鄢州吧。

院子中紫艳艳的秦艽被雨打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倔强地绽放着。

这一世,纵然寄人篱下,当了别人的侍女,她也会尽力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她自己的精彩。

短暂停歇后,这第二场雨下得没完没了。山君阁中,詹蛟去而复返,笔直站在黎扶景身前,神色凝重地汇报。

“她招了吗?”黎扶景言简意赅,没有丝毫废话。

詹蛟答得也没有拖泥带水:“没有,阿朵自尽了。”

“没了侍女,阿史从雪那边,有何反应?”

“什么反应也没有。”

“是吗?这个女人不简单,你派人盯紧。西北那边,老狼王病重,狼群恐不安分了。”黎扶景握着扶手的那只手握紧,苍白的指节发了粉,他见詹蛟欲言又止,不耐地问:“还有事?”

“王爷,那个道姑?”

黎扶景侧过脸,神色瞬间收敛,像是戴了一张假面,每当他如此,即使最熟悉他的詹蛟也窥探不出他半分想法。

“本王发现了她的一件趣事,想要验证一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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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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