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虺再度来探望云端时,他意外地从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眼神。
七虺眸底一冷,“您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怜悯。”
“不,不是怜悯。”云端轻轻一叹,“是心疼。”
“……不……没必要。”
他说的是——“没必要”,而非“不需要”。
云端听出了不同,心下暗暗摇头,又道:“你……可曾受过伤?”
七虺歪着脑袋,凝神想了想,点头承认:“还好……大难不死。”
不过寥寥数字,却流露出隐隐血腥气。云端无法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要经历哪些血雨腥风,才能从一场场厮杀中站起来,走到今天?他要活,就只能杀人,否则,就是被杀。李销古说,这是七虺自己的选择,而他只是成就了他。
当初……当初,如果自己不曾轻信李销古,不是怕错过云轮航班而匆匆离开,他本来可以有不一样的成长之路啊——念及此,云端心下愈发愧疚。
“对不起。”云端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然,久经训练的七虺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三个字,诧异地望着云端。
回过神来,云端正色道:“我传你一个口诀罢!或许对你有用。”
“啊?”
“来,跟我念——湛水藏波,气归元墟,蕴灵内照,涵光收芒……”
七虺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聪明,跟着云端念了一遍,便记住了口诀内容。待得云端又细细讲解一回,他已经领会了七七八八。他试着依循口诀运行内气,惊喜叫道:“这口诀能快速封气闭血!”
“不错。”云端解释道,“如此,当你受伤时,便可气封伤口,迅速止血。”
七虺大喜——这可不是“或许有用”,简直是太有用啦!
“云姑姑,谢谢您!”他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露出难得一见的孩子气。
这一幕,令云端心生酸涩,轻声道:“我很后悔当日没有带走你。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只希望这个口诀能够帮到你。人活一场不容易,别轻忽己身。”
“……”七虺大咧的嘴角渐渐收回,怔怔地望着云端。
很快,李销古便知晓云端传授口诀之事。当然,七虺也规规矩矩地禀报了此事。
二凤看着七虺退下后,迟疑道:“那口诀真得管用?”
“这是碧霄门教授外门弟子的口诀。虽则于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然,于我们这些江湖人,却是稀罕!”李销古揶揄道:“你看看,他们修行者指头缝里随便漏点儿东西,都是宝贝……”
二凤不敢接这话,候了片刻,见主上不再作声,方低声道:“既这般好,何不传于诸众?尤其是于刀口上舔血的弟兄们——这几年,我们折了不少人……”
“……呵呵,你还真敢想——”李销古斜睨一眼二凤,语气微冷,“这是要我去犯修行界的大忌啊!”
“属下不敢!”二凤大惊,急忙告罪。
“云端不怕死,敢将碧霄门的口诀传给七虺。可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此事,不许再提!”
“是!是!”二凤顿时汗流浃背。
李销古不再说话,只手背后,望向远方。在那个方向,隔着一重又一重楼阁庭宇之后,是云端居住的小院。
一丝似有若无地笑纹轻轻浮现在他的唇角。幽黑的眸色中,精芒微闪。他似乎看到了那根在他与云端之间反复拉扯的无形的线,正一分一分向着自己这方移来。
闲来无事,云端借酒消磨时光。
小案上摆着两只酒瓶,一标“溶月”,一标“竹青”。云端连用了两盏溶月,越喝越觉得口中寡淡,便将竹青兑入其中。竹青酒色浅碧,香气清淡,兑上溶月后,初尝还不觉得,然一盏入喉,不一会儿便觉着口中仿佛电闪雷鸣般,好不畅快。
云端喝得痛快,兑入溶月的竹青也越来越多。她依稀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兑着喝的酒最易醉人。那又如何?
不醉一场,如何消愁?
夜风清凉如水,轻柔地拂过云端热得冒火的额头。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过来呀!”云端招了招手,那身影却一动不动。
“过来,陪我喝酒!”她索性上前去拉,却一把捞个空。云端气愤地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却不见那身影。
“哼!躲着我?不敢见我?”云端气哼哼地回到酒案旁,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她端起酒杯,冲着虚空泼过去。“哗啦”,酒液落地,如泪滴斑斑,散发着迷离的香气。
不过小小两瓶酒,哪里经得起云端这般喝法?很快,酒瓶便空了。不知躲在哪里的仆妇悄然现身,轻柔却有力地从云端手中抽走酒瓶。
掌心空了,云端不由攥紧拳头。
仆妇要收走的,不是酒瓶,而是酒瓶上的签纸。
再次回到启天宫,她的房间里不存一张纸,甚至有可能用于写写画画的一概之物,都荡然无存。这么做,当然是防着云端。
李销古也是没想到,他设法封住云端气海,却还是给她觑得空子,自水晶宫地牢中逃脱。若非花千手偶然发现,及时报讯,他上哪儿寻她去?他是做梦也想不到云端竟以易形之符改了相貌——气海被封,无法调动真气,想要画符简直比登天还难,她是如何做到的?难怪搜寻云端的密令沿着一条条邮线抵达各处,却始终一无所获。
再次擒获云端,李销古多个了心眼儿——修行者的手段千奇百怪,甚至匪夷所思,天晓得云端还藏着什么鬼花样?一个吩咐下去,云端所到之处,不知被多少双眼睛暗中紧盯。莫说一张纸,便是一片树叶,都不会落在她手里。仆妇天天都会换上时新的鲜花,而旧的拿走后,仆妇会细细检查,确认不曾少了一瓣一叶。至于笔墨什么的,更是想都不用想——连做针线的针都没有,因为针尖可以划出线条。
同样,她的小院里,不会飞来任何鸟儿、蝴蝶、蜜蜂,甚至蚊子。鸟啼、蝉鸣只会出现在院落之外。院外有多热闹,院里就有多寂寥。啾啾啭啼,仿佛在向她暗示——屈服罢,匍匐罢,跪在他脚下,认他为主,便可得自由。
满架蔷薇一园香。
这株蔷薇是域外异种,绽放于盛夏之际。蔷薇枝软,要搭上架子才立得住。这一墙木架,足有一丈多高,上上下下挂满蔷薇花。盛开的蔷薇花比拳头还要大,有嫩黄的,绯粉的,烟紫的,米白的,还有诸多并色花朵,五彩绚烂,灿若云霞。高高的蔷薇花架,蔚为壮观,也带着迫人的压势。
这未尝不是一种暗示。
自来鲜花似美人,若无人欣赏,岂非大大的辜负?李销古是个江湖人,却并非只会喊打喊杀。若细细比较起来,他的学问不逊于当今大儒。他写得一笔好字,惊鸿游龙,观之如闻金戈,如嗅血气,往往看不了几行,便会生出利斧压颈的惧意。
此刻,一袭银灰长缀的李销古端立于蔷薇架下——花,秾丽无双,人,清俊绝伦。
云端缓步上前,仰望着高大的蔷薇架,目露惊叹。李销古微微一笑,抬手相邀:“赏最美的花,喝最好的酒,人生一大乐事也!”
云端打量了他几眼,忽地笑道:“有美相伴,不亦乐乎?”
这话说得不免轻薄,然,李销古却面色不变,放声大笑,惊得蝉声都停顿了片刻。
的确是好酒。
其实,云端不嗜酒。以前,她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才会浅酌一两盏。而今,囚禁此地,百无聊赖之下,也就只有喝酒方可消愁。李销古倒是不禁她喝酒,反而时常送来些少见的好酒。
好酒喝多了,云端的品味自然就养刁了。她掀开瓶盖,轻轻嗅了嗅,微微阖眼感受酒气。一会儿,她将瓶盖复原,将那瓶酒推开。
“这酒不好么?”李销古不明所以。进了启天宫的酒,千金一盏,哪有不好的?
云端摇摇头,“香气太淡,压不住花香,不合景。”
李销古点点头,又从案下拎出一瓶,“试试这个?”
云端斟出一点尝了尝,皱起眉头。
“还不满意?”
“……怎么有血腥气?”云端含了一口茶漱口,可舌尖依然残存隐隐腥气。
“这是茜拉配的酒,说是西陆的方子,深得西陆贵族吹捧。”
云端敬谢不敏。
连着试了五六种酒,云端双颊泛出桃花的艳色。她清冷的眼神渐渐迷离,横波流转处,水光盈盈,宛若清潭。
李销古目不转睛地望着云端,轻声道:“都说修行者玉肌金骨,举袂若仙——阿端,我晓得你素来爱看美人,在你眼里,我算不算美人?”
云端微张着嘴,呆呆地点点头,顿了顿,赶紧又摇头,可摇了两下,又换作点头,“是,你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李销古唇角一勾,一笑生花,“你看,世人浅薄,以貌取人,便是如阿端这等高洁清正的人,也是如此呢!”
云端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反驳“高洁清正”这四个字,还是反驳“以貌取人”。一时间,脑子里仿佛僵硬似的,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销古端起面前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又道:“你看,我若生得丑陋不堪,额头长瘤,颌下生斑,眼睛一大一小,龅牙外露,纵然我是九世善人转世,你可会与我对饮谈笑?”
云端哑然无语。
“可我既是你眼中一等一的大美人,即便你知道我是个恶人,也依然愿意理睬我,是也不是?”
灼灼月华下,李销古面白如玉,双眸似漆,似有氤氲弥漾,昳丽幽艳。云端痴痴呆看了片刻,忽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端,你喜欢美人,我是美人,那你自该喜欢我,是也不是?”忽然,李销古冒出这么一句吓煞人的话。即便云端已有几分醉意,却也连连摇头,嘟囔道:“不不,才不……我跟你,才不一样……”
“你与我,自然不同。我想,从一开始,你就与我们不同——”李销古扬起双臂,大大地敞开,从下至上划了个圆。他注视着云端因震惊而显得呆滞的面庞,柔声道:“你看,这个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人,可是,只有我才能看出真实的你。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是天命让你我相遇。这个世上,只有你与我,才是最相配的人。不是么?”
他的嗓音温柔地像一池飘着鲜花的春水,散发着无可抵抗的魅惑。他缓缓放下手臂,平张至胸前,似乎要拥有整个世界,又像是在好整以暇地等待什么。
云端歪着脑袋,眉头皱得跟打了死结似的。她仿佛在苦苦思索如何反驳这番话,无奈酒意上涌,轻而易举地就冲散了她好不容易才集中起来的神智。
“咕咚!”
她晃了晃脑袋,下一瞬便趴在酒案上。就近的几支酒瓶顷刻歪倒,酒液汩汩流泻,将这花香弥漫的月夜染上馥郁的醉意。
李销古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怔怔地望着伏案沉睡的云端,眸底幽微,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一步跨过小案,抬臂抱起云端。
夜雾如幕,弯月朦胧。
屋内,灯火几下摇曳之后,“噗”地熄灭了。
**注:
*注:好难写!好难写!笔者写得头秃……痛苦……我果然不是写情感戏的料。笔者再度声明:不是CP文,不是CP文,不是CP文!云端人生的至暗时刻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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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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