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云端轻轻推开窗,凛冽的寒气迎面扑来。惨淡的月光下,院子里白花花一片——非但前院挂满了白布白灯笼,便是后院,亦是如此。
白灯笼彻夜不熄灭,指引者亡灵“头七”回家的路。
云端倚着窗口,低声道:“憋了一天了,不出来透个气?”
片刻后,她的袖口鼓了鼓,慢慢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呲——好冷——”金子细声细气地抱怨,往后缩了缩,看样子不是很想出来透气。
云端眼珠一眼,便生出了坏心眼儿。她趁其不备,突然一撸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手腕上,一只墨色碧玉手镯暴露在月光下,而小鹿金子则附在玉镯上,茫然不知所措。
冷不防被灌了口冷风,金子连打几个喷嚏后,怒目相向:“你个坏人!”
云端哑然失笑,抬起右手轻轻点了点金子的脑门,悠然道:“你都赖了一整天了,再不起来活动活动,当心肚下垂!”
金子才不上她的当呢!缩手缩脚地直起身子,脖颈一伸,便将臂弯处的袖口又叼了回来,盖在自己身上。它只露个黄豆大的脑袋,瓮声瓮气道:“我还小呢!阿娘说,小孩子就要多吃多睡才能长高高!”
“……我记得当日你央我带你走时,可说过你长角了,不是小孩子了——”云端对金子的耍赖行径着实无语。
“有么?有么?我怎么不记得这么说过?定是你记错啦!”金子抵死不承认,只是它藏在身后小尾巴却不自觉地甩动着,透露出几分心虚。
自打带着小鹿金子上路,云端可算知道它有多娇气了。
热了,要吹风。它便化作一枚鹿形发簪,卧在云端发髻上,吹着风儿,看着景儿,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冷了,要趴窝。它便在缩在云端袖口里,一睡一整日。好几次,它睡迷糊了,眼睛还没睁开就探出脑袋喊“娘”,害得云端捂着袖口仓皇而逃,哪管身后有人高喊“打妖怪!”不得已,她便寻了一方暖玉,雕成玉镯。若金子困了,便趴在玉镯上。即便被人看到,也只会当是鹿形金饰,免得生怪。
金子跟着云端走南闯北,大开眼界。它本就是好奇淘气的年岁,虽则依旧怀念故土家乡,却也不再悲伤。有了它做伴儿,云端的旅程不再枯燥乏味。
“你看出来啦?”金子晃晃脑袋。窗外,天寒地冻;屋里,它的鹿角上缀满鲜花,此起彼伏地开开合合,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嗯,还是个小家伙呢!”
“哼,小?胆子却不小,还人模人样滴!”金子很不服气,口气酸溜溜的—它至今还不会化形呢!切,有什么了不起!
“不错,胆子是不小。敢在人族里混迹还不被发现,确有几分本事。”云端赞同地点点头,哪承想金子却 “嗖”地站起来,炸毛道:“有什么本事?看它那小样儿,我就一百个不顺眼。非奸即盗!对!没错儿,就是非奸即盗!”见云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它又强辩道:“你想想看啊!你也说啦,它还小呢,不该躲着人么?可它偏生化作人形假模假式的,图个啥?我看呀,一定是想干坏事!”说着,它激动地搓搓两只前蹄,显得兴奋极了,“哼哼!落在小爷手里,有它好看!”
云端瞅着金子跟大头苍蝇似地来回搓蹄,愁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救下丰笑一行人,不过是云端顺手而为之。丰笑不顾伤势,伏地大哭,不知怎地就牵动了云端的心肠。她想想遥远缥缈的家,安慰道:“你既着急回家见你娘,我便送你回去便是。”
丰笑怔住了。她并非不出绣楼的闺阁小姐,尤其是嫁人后同丈夫一道操持生意,也走过不少地方,听过不少奇闻异志。大半夜里,兀地冒出个黑衣女人,救了他们几个,还说要送她回娘家,换谁谁不心慌啊?
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思母心切,丰笑呆了片刻后,竟答应了。
依着云端打算,将丰笑送回娘家,她便该继续上路了。哪承想竟在丰家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金子的话,听起来虽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可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瞧那小妖修为,大抵刚跨过化形门槛没多久。正如金子所言,这个时候他,它不该远离人群躲在安全的地方稳固修为么?不然,就那点儿本身,万一露出马脚被人发现,只怕逃都逃不脱!
难不成,它真是别有所图?
云端看着丰笑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又诊过脉,道:“气滞神昏,心血不畅。你得好生养将着,不然,将来都是病根。”
丰笑还要勉强,“无妨!我只是有点儿累,不妨事。”说着,她还要起身换上孝服去守灵。
月兰见状急忙拦下,“大姐还是养病为要!”她瞅瞅一旁的云端,劝道:“大姐得听云娘子的话,若落下病根,可怎生是好?大姐只管放心,一切都有我——我们呢,必将事事做得妥帖。你且放一百个心罢!”
她真心是怕——怕丰笑守灵守到一半儿体力不支厥过去,还得她花钱请郎中,倒叫外人夸丰笑是个大孝女!自个儿花钱让丰笑得好名声?她才不傻咧!倒不如就让丰笑这么躺着养伤,反正还有个不花钱的云娘子在一旁照顾,到时候包个一百大钱儿的谢仪打发了便是……
见丰笑面露迟疑,月兰又道:“香烛纸钱,由阿岁管着。她最是细心,这些天来,从未出过纰漏。芳芝管着招呼来客。玉桂管着茶水餐食。锦妍有身子,不便劳累,将孩子们看住便是。周嫂子做打扫浆洗的活计,她男人守着门房。”她没说自己做什么,言外之意却很明白:身为长房长媳,这个时候,自是总掌诸事。
“怎么叫芳芝招呼来客?”丰笑皱眉道。
一丝不耐自月兰面上飞快闪过。她低声道:“娘的丧事是大事儿,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人说嘴。玉桂么,也不是不好,就是、就是——嗨,我担心她……”她说得含糊,不过,丰笑也听明白了。
二弟妹玉桂虽是秀才家出身,可家境贫寒,便养成了抠搜性子,为人又有几分尖酸。阿娘过世,除了街坊邻居来吊唁,外家和丰家的亲戚也会来。不管当年闹得有多生分,眼下既上了门,就得好生招待。可依着玉桂那性子,万一说几句不经脑子的酸话,传了出去,倒成了自家的不是。
见丰笑再不作声,月兰偷偷舒出一口气,又忙道:“大姐且好生歇息,不急在一时。后日下葬,那才是大事儿呢!我先出去忙啦!”说罢,忙不迭地掉头离开,仿佛生怕丰笑再说什么似的。
见月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丰笑无声地撇撇嘴。一抬头,便见云端正盯着自己,便叹道:“倒叫云娘子看了个笑话!我这大弟妹啊,志大才疏,生怕我一回来就从她手里夺权。嗨,她可真是想多了!我是出嫁女,怎会在娘家指指点点?”
云端安慰道:“她这样,不也是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嘛!”
“唉,阿娘在时,万事都不愁。阿娘前脚才走,各个而都生出了小心思。”丰笑一脸戚然。虽说她有四个兄弟,可在丰笑心里,丰家真正的顶梁柱却是她娘。现如今,娘走了,丰家,也会不一样了。不说旁的,只这半天,那些平素里遮遮掩掩的矛盾,如塘底的渣滓,悄悄泛上水面。
云端有心打听一些事情,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丰家人丁兴旺,你四个兄弟各个儿都有能耐,我看白日里来吊唁的人很是不少。难为你那几个弟妹亲力亲为,事事周全,倒也撑得起场面。”
“嗨,小门小户的场面罢了。说来,这还是我娘管教得法。就说月兰罢——”丰笑竖起食指比了个“一”,“嫁过来时,大字不识一个,人虽伶俐,做事却有些糊涂,缺少章法。都是我娘带着她,一点一点教着她管家。她是长媳,不管将来分不分家,都要当掌家妇,所以我娘委实在她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有一说一,我冷眼瞧着,我娘的丧仪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可大体不差。月兰能撑起来,总算不枉我娘对她的一番教导。”
“后来,二弟、三弟、四弟相继娶妇,我娘也老了,许多事情上便不再亲力亲为。再后来,又有了孙辈,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旁人看着丰家日日兴盛,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就说浆洗衣服罢,便闹了好几回。”
“嗯?怎么说?”
“嗨,我也不怕云娘子笑话我们小门小户是非多,委实是大家伙儿出身都不高,把钱看得重了些。本来是各房洗自个儿的衣服,用水自挑。到了冬日里,我娘心疼儿孙,便不让用冷水洗衣。我娘本是一番好意,岂料却惹得各房生了嫌隙。大房三个孩子,二房两个,三房一个,四房还没有。这样一来,洗衣烧水用的柴火便成了惹事的引子——柴火钱是公出,谁家洗衣多,便成了谁家占便宜。你看看,便是几个柴火钱,竟也要计较个分明!后来,我娘便雇了周嫂子来,专做浆洗的活计,用水用柴用皂角,一概都由我娘从私房里出。如此这般,才将这屁大点儿的事儿给抹平了。”丰笑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
云端暗忖:其实,丰老太太的做法并不清明,不过是用自个的钱糊了各房的嘴罢了,治标不治本。然而,家务事,糊涂账,真要一分一毫算个清楚,那就不成家了。老太太精明强干了一辈子,到老了却不得不退让,想来心下也是不痛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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