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侍疾”这事儿,月兰也是一肚子委屈。因着这缘故,初二回娘家时,还被她娘说道了几句,没得让两个嫂嫂看了笑话。
半年多前,婆婆生病卧床后,她忙前忙后,尽心尽力,就差在婆婆榻前打个地铺守夜了。如此,四房轮换着侍疾,半个多月后,各个儿熬得两眼乌青。功夫不负有心人,婆婆的病情总算好转,神智渐渐清醒,看着榻前的面孔也不会再叫错名字。
之后,婆婆便发话,说不要儿媳们侍疾了。四个儿媳齐齐松了口气,四房的大时更是感激涕零——因着锦妍那时初初怀孕,怀相不稳,所以,轮她侍疾时,大时总是提心吊胆。
婆婆说:“你们的孝心,我都明白。有这份心便好,却不必没日没夜地守在我老太婆跟前。各房都有各房的事情,你们将自个儿的事情安置好,不要让我操心,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大年犹自不肯,“儿子们每日要上工,无法时时守着娘,让媳妇们代我们侍疾,哪里就累着她们了?”
“听听你这糊涂话!没得叫你媳妇心寒!”婆婆自病容中挤出一丝微笑,“月兰既要照顾你和孩子们,又要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纵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行啦——”见大年还欲开口,她摇了摇头,“现如今,我已经好多啦!大夫不是也说嘛?要静养。你们就让我消消停停地静养罢!有阿岁照顾我。她若忙不过来,自会去寻你们。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后面的日子还长着着,有孝心也不必在这一天半日的。”
自打婆婆发了这话,月兰便觉着身上轻松了一大截,便是孩子们吵闹,她也没那么烦躁了。婆婆的餐食用药,皆由阿岁一手打理,从不假手于人。月兰从之前的一日三请安,渐渐变成晨昏定省,再渐渐变成一日一问候。有时候事情一多,她忙得忘记了。待得想起时,方惊觉竟是好几日都不曾去请安了。
好在——她去了,无非也就是惯例的那几句问候的话;不去,婆婆再见着她时也面无愠色。时日久了,她便心生懈怠,便是大年问起来,她也会随便寻个借口糊弄过去。
直至大年夜,婆婆那句“吃酒的吃酒,回娘家的回娘家”,仿佛敕令般,使得各房媳妇得以理直气壮地带着孩子礼物回娘家。
月兰亲娘甫一见着闺女,吓了一跳,急忙问道:“我还道你忙着服侍婆婆,没空回来呢!”
月兰嘻嘻笑道:“婆婆精神大好,哪里就离不开这半日?”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当人家媳妇的,自该谨小慎微……”月兰娘又是高兴又是发愁。眼见丰家越来越好,当日的门当户对渐渐有了倾斜,她生怕亲家母和女婿嫌弃女儿出身低。
月兰最烦她娘这句“当人家媳妇的”,嘟着嘴抢白道:“明明是我婆婆亲自发话不要侍疾,又让各房媳妇各自回娘家,怎地娘还嫌女儿日子过得舒坦?”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月兰的三个妯娌身上。闺女回娘家,亲娘总归是欢喜大过发愁,不过是多叮嘱几句罢了。倒是四房媳妇锦妍的亲娘多了个心眼,嘱咐道:“你是小儿媳妇,进门晚,勤快着些,多往你婆婆跟前去请安。”
锦妍嘴里含着个酸枣,口齿不清道:“可是,婆婆说,我有身子,当以孩子为重。她生着病,不要我过去,免得过了病气。”说到这儿,她还生气了,抱怨道:“当初婆婆刚生病时,明明我都有身子了,大嫂也不体谅我,装聋作哑,害得我辛苦了好几日,走路都打飘。亏得婆婆清醒得早,这才免了我的侍疾。倒叫那三房跟着我占了便宜。哼!”
“你可没在女婿跟前露过这话罢?”锦妍娘悬起心来。
“自然不会——我又不傻!”锦妍狠狠咬下一块枣肉,酸得她爽快得倒吸气,“这事儿怪不到婆婆身上,就是大嫂小人得志,拿个鸡毛当令箭罢了!还好婆婆明理,没亏待我。”
“傻子!”她娘轻轻一点闺女的额头,“那是看在你肚子里的孩子份上!我告诉你,当婆婆的,就不会把媳妇当闺女看——你给我长点儿心眼罢!”
锦妍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顾一下一下啃着酸枣。她娘又道:“我说,趁着你怀着孩子,得从你婆婆手里扒拉点私房钱出来。不然,到了将来,保准儿是大房拿大头。”
“私房钱?”锦妍不以为意,“她能有几个私房钱?”
“说你是傻子还不承认!”她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又是亲生闺女,只得掰开了与她细说,“你婆婆那个人,从家徒四壁到今时今日,凭的是什么?会过日子,精打细算呗!她把五个孩子养大,嫁女娶妇,每一笔钱都要从她手里过。丰家有多少家底,你不晓得,你婆婆能不晓得?她能不藏点儿私房钱?”
锦妍渐渐停下咀嚼,若有所思。
婆婆有私房钱一事,并不是秘密。家里的开销,大部分都是公出,可还是有一小部分,是婆婆自个儿掏的腰包。早年间,四个儿子赚的钱都交给婆婆,再由婆婆发零花钱。后来,各房成家后,婆婆便改了规矩,要四个儿子从自己的收入里抽六成出来做公用,剩下的四成做各房自留。
四个儿子坚决不肯,齐说“哪有这样的规矩?谁家不是把钱都放在一处公用的?都是一家人,哪能还这么分?有娘掌家,万事妥当!”
婆婆却道:“你们爱护兄弟的心都是好的,却考虑欠妥。你们各自娶妇,将来孩子们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我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就由你们各自周全。你们谁挣得多,多交些;挣得少,便少交些。这是极公平的做法,大家小家,哪个都能顾全。”
婆婆态度坚决,四个儿子只能遵命,儿媳们却是欢喜极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把在自个儿手里的钱才叫钱!
锦妍原本并不在乎婆婆那点儿私房钱,可经亲娘这么一点拨,她恍然大悟:婆婆掌家数十年,丰家的家底越来越殷实,只怕截留在婆婆手里的私房钱更多。她进门晚,在婆婆跟前侍奉的时间不长,自然不如三位嫂嫂亲厚。倘现在不仗着身子从婆婆手里哄点儿私房钱,将来有没有自己的份儿,都不好说。念及此,她瞅了瞅高高隆起的肚皮,暗道:我可不稀罕那几个钱儿,只是我的孩儿是丰家的种——老太太的私房钱花在孙子身上,不是天经地义么?
自打从娘家回来,锦妍一改前态,日日到婆婆跟前献殷勤。哪承想,殷勤还没献几天,初六才过晌午,婆婆便突然昏厥了。这一昏厥,便再没睁开眼。
锦妍又是后悔又是懊恼——后悔的是献殷勤献晚了,还没来得及哄来私房钱;懊恼的是这几日白辛苦了,徒劳无功。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总之,事实上是,四个儿媳妇,于“侍疾”一事上,都做得有所亏欠。
丰笑问了一圈娘的病情,见四个弟弟吭吭哧哧,四个弟妹支支吾吾,立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啪”地一拍案几,眼睛里几要喷火。她指着面前一圈人,几次张口想要骂人,终究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三房媳妇芳芝眼珠一转,忙道:“阿岁!阿岁晓得!她日日侍候在娘跟前,定然一清二楚。”说罢,赶紧抽身后退,“我去唤她过来——灵堂前离不得人,我替代她守着——”话音未落,人已逃远。
面对丰笑的详细询问,阿岁有问必答。
“年三十时,姨婆吃了两只饺子,喝了小半碗饺子汤,又听了一阵子街面上的鞭炮声,便歇息了。”
“年初一晌午时,姨婆服药后,便让我搀着在屋里走了几圈。隔壁家的腊梅开得正好,便是烟火气也遮不住腊梅花香,姨婆便在窗前站了一刻钟才歇息。”
“初二时……”
“初三……”
“初四……”
“初五……”
“初六时,上半晌无事,过了晌午,姨婆忽然说心口疼,气闷。待得郎中来时,姨婆已经昏过去了。”
说到这儿,大月插话道:“正是。那日,还是我去寻郎中。之前,给娘看病的是‘百济堂’的谭郎中,可那日‘百济堂’却没开张。没办法,我只好又跑去县西头的‘杏林馆’,请了另一位姓全的郎中来。”
“那郎中怎么说?”丰笑问。
“郎中一见娘的情况,脸色都变了。切过脉后,他又开了方子。待药煎好后,他看着给娘服下才走。走之前,他说……他说……”忽然,大月说不下去了,提着袖口直抹眼泪。
“说什么?你倒是赶快说呀!”丰笑都快急疯了。
“郎中说……说,只要第二日娘能醒过来,还有希望。若是、若是醒不过来,那就……那就……”大月泣不成声,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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