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出来,天已泛白。
问过了路,和尚说此地向北十里外便是红尘人间。然而山峦重叠,根本无路可言。
“姐…姐姐,我走不动了…”
小孩面无血色,两只黢黑的脚血肉模糊。前面同样瘦弱,却步履如飞,走得毫不费力。他…从芦苇荡走到这里,没跟上过一步。
真有那么想活下去吗?
那女人回头,面无表情地伸手,唇缝里蹦出一个字:“走。”
言语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小孩整张脸囧在一起,又散开,疑惑着、笃定着:“回去又怎样,我…活不下去吧?”
“我……一样会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话音刚落,脑门挨了一记敲,思绪被荡散。不容小孩思考,她的脸贴过来,眼睛眯起:“我都还活着,你怕什么?你才多大?别张嘴就是死啊死的。”
漂…漂亮。
小孩怔怔地望过去,这是他的第一念头。等从她眼睛里看到灰头土脸的自己,他迅速别过头,绷紧了嘴。
“有人欺负你吗?”
直觉告诉向十二,剧本来了。
小孩别扭地回:“问这有用吗?”
说了又有用吗?
“当然有用。”
向十二拉他起来,拍拍浮在手上的灰:“你叫什么名字?”
重力重新回到流血的脚,疼痛难忍,到至疼时已无任何气力可忍。小孩耷拉着脑袋,像头丧家犬:“问这干什么?”
“总有名字吧?”
向十二撕下衣角,默不作声地塞给小孩,让他自行包扎伤口。
“怪物。”
“什么?”向十二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孩毫不意外:“我的名字。”
……
从有记忆起,人们便这么称呼他。因为什么,他曾自问过无数次。生死关里走一遭后,他明白了。因为,从来天道杀机四伏、人心叵测,不容半分宽宥。
他错不该,活在这世上。
错不该,生而为怪,死了又还要活着。
明明,做个死人,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小孩哂然一笑,陷入了沉默。
许是时候未到吧,他还活着,恨意难消。
他有什么错?
凭什么该死的是他?
这样的怨念,使他一步、一步从埋骨之地趟了出来。
遇见这个女人,只是偶然,而非必然。有没有她,没什么差别。她与众生,又有何不同?不过是众生相。不过是……
头顶传来一阵热意。
向十二摸着他的头:“什么怪物啊,你和我一样,就只是人而已。不对,你比我小,你是小朋友。”
热气散去,余温未尽,小孩满眼错愕,不知所措。
*
十里地走完,山上下来,一座城门映入眼帘,门匾上写着:日月城。
说是日月城,门前一片萧瑟之景,天气不阴不晴,花草树木垂头丧脑,道路行人三三两两,形容枯槁,状若死尸。
这些人…都穿着汉人衣服,但由于是粗布麻服,衣衫又破又旧,哪朝哪代,暂时看不出来。
城门开着,并无关卡。
刚要往前走,小孩的声音阴恻恻地从身后传来:“姐,你确定要进去吗?”
向十二定住,不解:“这里有问题?”
“这是死人城。”
死人…城?
一阵凉风刮来,眼睛被埋进乱发之间,向十二再看四周,哪儿有人啊,这些人,分明全都是鬼。
小孩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原来叫不死城,后来,人都死光了。”
这话说完,他语气冷漠:“进,还是不进?”
向十二摇摇头,径直踏入城门。
小孩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她消失,本该高兴的脸上,却扯不出一丝笑容。
*
进了城,天色瞬间转暗,一轮硕大的圆月挂在天上。
鬼群熙攘,声音嘈杂,宛如一副清明上河图画卷。这些鬼…和那山洞里的和尚一样,都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而不自知没有。甚至亦没有身为鬼的意识,仍像鲜活的人那样,自然地走路、说话、聊天。
仔细听下来,他们却只是在重复上演同样的动作。
对上一双双黑漆漆的眼洞,向十二忍下惧意,径直往长街尽头走。
从山上眺望时,她看过城里的全貌,最中心有座高楼,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乾坤古楼。
她倒要看看,这三千幻境,到底有什么。
“姐…姐姐?”
身后有人喊。
声音越来越近,向十二没回头。直到下一刻,一袭白衣映入眼帘,笑意盈盈,眼神温润。
她有眼睛,很新。
“你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终于,来了。
这衣服……像孝服,她穿过类似的,所以一眼便知。
在女人将要把手覆过来时,向十二抬手挡开:“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姐姐,看到我这么狼狈,不该送我回去吗?”
她狼狈得活像叫花子,不是熟人根本认不出。而这女人能认出她,还对她的狼狈无动于衷,说明很熟,但不亲近。最好先发制人。
所幸,女人并未起疑心。
只一味赔笑:“你都要成亲了,家里到处找你。”她话锋一转,试探着问,“你…真不走了?”
向十二心中警铃大作。
成亲场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什么想要呼之而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路上,她把女人话琢磨了一遍。
可以确定的是,这场幻境里,有她的角色。看这女人的穿着打扮,角色至少地位不低。听这意思,是要逃婚?却又被她绕了回来?
“姐姐,你真要跟她走?”
小孩拉住向十二的衣角,死死盯着那女人。
向十二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走了这一路,你不饿吗?”
小孩斩钉截铁:“饿!”
再往前走,就要到那座乾坤古楼了。没猜错的话,这女人只是一个引子。
来都来了,向十二:“我请你吃顿好的。”
小孩:“?”
*
“大娘、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高楼之下,一条条人从楼里流出来,个个穿着素白衣服,头颅被一顶顶大白帽兜着,看不见脸,只有黑色。
他们沿门边站成两排,一动不动。
空气潮湿黏腻,没有风。胸口闷得慌。向十二抬头,“乾坤楼”三字明月当空般射入眼帘,楼上挂满了白灯笼和白布,被月光照得莹白,刺得她眼疼。
阖着走这么远,又回来了?
大门里接着鱼贯而出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眼睛,神态怪异。最打头有个妇人走出来,与她四目相对。
这人一袭紫袍,比她高出半个头,眼光下射,冷冰冰地睥睨着她,带着缠绵的恨意,扯出了一丝诡笑。
向十二抬头,送了一圈视线。
满眼陌生,却又算不上陌生,好像在哪儿见过。
夫人声音低沉,字字有力:“现在知道回来了。”
“夫人,”有人恶狠狠地瞪了向十二一眼,“如果不是她,我们遂氏一族不会沦落至此。不将她千刀万剐,实在难以服众!”
“千刀万剐又怎么?能弥补这一城之人的性命吗?长明灯——”
夫人一摆手,扼住众人的话,轻启红唇:“她只是个掌灯的,又能决定得了什么。”
“进去吧。”
女人转头,门下一干人面面相觑,一并跟着了进去。
“姐姐,”小孩最后一次扯住她的衣角,欲言又止。
隔墙有耳,向十二稍稍避开这些鬼,跟他走到旁边,装模作样地整理仪容,示意他有话快说。
小孩压低声音:“你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向十二:“你说。”
趁人都走进去,小孩神色复杂:“乾坤楼,是灯门掌管长明灯的地方。长明灯,又叫长命灯,事关一城之人生死。灯在城在,灯熄人灭。可这座城里的人都死了……这群人虽然活着,但根本命不久矣。”
“他们先前嫁你,是办红事吧,据我所知,红事只有一种可能,祭祀。以命换命。听他们说,你是掌灯人,那就**不离十了。现在又办丧事……你还亲自来了,丧事……”
小孩没了下文。
隔墙有耳,再说下去,他们,都得死。
红白两桩事一全,天崩地裂,等这些“人”都爬到地上去,就什么都晚了。
闹半天,这女人和他一样,也是牺牲品。还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从一开始,他不就一直在引导她到这里来吗?
他明明,巴不得她来这里……
向十二摸着下巴,听这意思,她是掌灯人。灯却不在了。这一城的人,才因此落到这个下场?
“姐,”小孩面带犹豫,“你还是跑吧。”
“跑得了吗?”向十二问。顿了顿,她又说,“好像你也跑不掉。”
小孩哑然。
更踏进乾坤楼的大门,大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向十二,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楼里蜡泪飘香,灯火通明。细嗅之下,空气里掺了股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有点意外,她还想吃席来着。不过,确实看到了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在大厅正中间,被密密麻麻的蜡烛围着。
这口棺材……
被瘦硬的藤蔓包裹着,看不清原貌。但似曾相识。绝对在哪里见到过。
“惊蛰,灯门不比从前,天命人走了,这满城人的性命,只能靠这口缔结了日月灵脉的棺材,你是遂氏最后的血脉,理应承担这份责任,我且问你,你承担吗?”
夫人声音冷冽,压迫感十足。
向十二强笑一声,默不作声。
这样的场面,不要太熟悉。从踏进向家开始,所有人都在以同样的口吻和她说话。这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颗可以任人摆弄的棋子。即便是人,也该理所当然地去扮演牺牲品。
什么责任啊,不就是屎盆子没地扣,全往她身上扣?
向十二清楚,眼前一切都只是乾坤古楼所制造的幻象。没必要太较真。走了一路,也太累了。她得留存气力,干别的事。
她稳住心神:“灵脉的棺材,我有命开,你们有福享吗?”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这么说着,她一边叫十三。
“你想耍什么花招?”
向十二走到棺材前,在一众人的注视下,伸手摸了上去。
“你、你要干什么?”
向十二冷笑:“不干什么,如你们所愿。”
下一刻,她划开手腕,血流如注,全滴在了藤蔓之上。
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下,棺材上的藤蔓一下把人吞了进去,枝干骤然涨大数倍,猛扎向四周,一路往上爬去。棺材被撑得四分五裂,藤蔓仍然无限生长着,众人屁滚尿流地往外蹿逃。
不过一刻钟,乾坤楼完全被藤蔓占据,隐隐有大厦将倾之势。藤蔓…开花了。
“天,夫人,这…这是什么东西?!”
明明是藤蔓,却有通天黑气。再仔细看,藤蔓上开的哪里是花,是他们用来点天灯的…人的眼珠子。这些眼珠子掺杂着无数痛苦沉吟。
怨气冲天。
不对,这不是藤蔓!一只蛇头抬起来,无数只蛇头抬起来,嘶吼着、哀叫着,众人被吓得接连倒退。
“不好!”
“祖宗变异了。”
“快跑!”
无数条蛇流星雨般向城中四处散去,游鱼般钻进人们体内,疼得他们满地打滚。
那一群人跌跌撞撞爬到安全地带,狼狈不堪,哆嗦着问:“夫人,怎么会这样?祖宗喝了她的血,不应该……”
夫人神情凝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顷刻间,日月城被黑气包裹,城内大雾漫天,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那座千疮百孔的楼。
“眼睛……啊!我的眼睛!”
尖叫声此起彼伏,周遭乱作一团。
*
再睁开眼睛,四周雾气蒙蒙。脚边有东西蠕动着。向十二低头,隐约是条藤蔓,不对,她顺着藤身往上看,一双血红的眼睛伏下来,与她脸对脸。
这是…一条蛇。
没猜错的话,这是缠在棺上的那根藤。从一进门,她就注意到它了。这群人为这么口棺材大张旗鼓地办丧事,还非得等她来“开棺”。说明棺材打不开,至少外面的藤蔓是封印,且力量不小。
这乾坤楼里,可是在三千幻境里啊。
简而言之,这些活人,没有一个是人。
她体质特殊,碰见鬼反而比碰见人更得心应手。所以根本不怕。
重要的是,眼前没有什么是真的。
包括那个小孩。
说起来,他去哪儿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