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样盘腿坐着,和从前大不相同。体内仿佛正有一股力量在流转,额头、心口、小腹都有一丝暖意袭来,比睡觉有用。
一股凉意在手背化开,向十二睁开眼,下雪了。
鹅毛大雪,四周白茫茫一片,林木萧瑟。却竟然一点都不冷。前面有人,不过一眼,就让向十二放松了警惕。
是十三。
游荡漂泊的心终于有了落脚,向十二卸下所有防备,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早约定好的一样,十三转过身,朝她走过来。
向十二:“你找我吗?”
无缘无故,十三不该在这时出现。
十三摇头:“不是我找你,我在你的小洞天里。”
洞天,简称灵府。
也就是说,她能神识内观了?向十二朝四周望去,感官随之无限延长,广袤无垠。没心思管这些,向十二:“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看起来,状态好了不少。
十三默不作声,然朝虚空中抓了一下,天色大变,一团黑气自天空袭来,密如黑水,滋滋作响。
向十二差点被掀翻,连连后退。十三却几乎只是抖了抖衣袖,就把那团黑气捏得烟消云散。
天地再次恢复清明,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条黑蛇。黑蛇银鳞泛着波光,挣扎着往上抬身,却连头都抬不起。
十三食指虚点地面,蛇头随之重重磕进雪地沾了满身雪沫。
“这是什么东西?”向十二问。
十三幽幽开口:“这东西喝了你的血,今非昔比。”
他有些意外:“竟然认你作主了。”
食指一转,十三手心朝上,把黑蛇从雪地里提了出来。黑蛇似有不甘,张大了嘴,却只能对着空气死咬。
确认没危险后,向十二蹑手蹑脚走过去,跟黑蛇大眼瞪小眼。这条黑蛇,眼熟。日月城里见过。
日月城那是幻境,它却是真的。
它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念头刚一动,一阵天旋地转,胳膊被拉住,向十二站稳,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胀痛,但只有一瞬。
眼上传来了股冰凉触感,带着丝丝绵绵的松香。向十二摘下十三覆在脸上的手,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乾坤古楼大门前。
依然的明月夜,依然的灯火通明。不同的是,物是人非。
乾坤楼没了“古”字,长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鬼,热闹喧嚣。和上次不同,红绫白绫都没有,楼只是楼,已和此前那副萧瑟景象大相径庭。
有人来了。
向十二想躲开,十三摇头,示意她不必躲。
也对,这里大概是黑蛇的幻境。又或者,只是早已发生过、不会再发生的记忆。
*
来了六七个人。向十二盯着其中一个女人,眉头轻蹙。这不是那个什么夫人?她看起来老了许多。其它人也各有各的沧桑。
向十二了然。这大概是破棺之后的事。
长街行人散去,伴随着片刻的寂静,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城主,三天了,您要再不出来,这一城之人,可就都要命丧于此了。”
来了新的城主?
夫人死盯着紧闭的大门,一丝风都吹不进去。她捏起衣摆,双膝跪地,字字铿锵:“城主,请您点灯。”
她一跪,其它人接连跪下。
异口同声:“请城主点灯。”
……
半小时过去,那张雕花的巨门紧紧闭着,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看这架势,这些人跪到天亮都无济于事。
向十二抿唇:“进去看看。”
十三:“嗯。”
有了十三的加持,古楼的门形同虚设。进去之后,里面漆黑一片。不过很快她就适应了光线,此乾坤楼与彼乾坤古楼布局不同,这个乾坤楼,只有一层,其余楼层犹如蜂巢,里面关了密密麻麻的灯。
前面阶梯上坐了个人,长发,黑衣,低着头,看不清脸。
“城主,您要再不出来,我们就斗胆进去了。”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却只是让男人抬了个头。他单手托腮,埋了半张脸在头发里。另一只手扣在膝盖上,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门响了起来。
响声逐渐暴躁,越疾越响,颇有种儿媳把公婆拦在门外,公婆愤怒砸门,要给儿媳颜色看的架势。
这真是催命符,向十二心惊肉跳。
不过,这招显然效果显著。
门开了。
几人有胆子敲门,没胆子进去。
在他们踌躇不前时,男人终于起身。
“请城主点灯。”
这几人眼疾手快跪下去,以退为进。
男人光脚走下阶梯,长发随着他的站立垂至两侧。而他,终于把手从脸上摘了下来。五官分明,眉如烟,眼如漆,鼻如山峰雕琢,皮肤白玉般细腻光滑。
倒真像一个人。
向十二看向十三,同样的长发,同样的眉眼,和几乎同样的表情……
这是…十三?
“城主!再不点灯……”
城主一个眼神扫了过去,这人立马噤声。
“点灯?”
城主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和十三几乎一个声线。他抬起眼睑:“城里有没有活人,你们关心吗?让我点灯,到底是为了这些城中人,还是为了满足你们一己私欲?”
“城主,苍天在上,我们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城主“啧”了一声:“好一个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你们三番五次逼我点灯,不就是为了削弱我的力量,以便从这里爬出去?”
这些人倒真磊落光明:“这里已经不再是不夜城了,我们不能眼睁睁死在这里。”
多说无益。
城主取了把刀出来,露出半截胳膊,一寸寸比划着:“这次割哪里?这里?这里?”
这半截胳膊伤痕累累,新疤旧疤叠在一起,伤痕累累,找不到完好之地。看得人触目惊心。可是,没有人为之动容。
这些恨不得对他抽筋扒皮、吃血喝肉的东西,正披着人皮,人模人样地做着好人。做着……一群为了所谓仁义、忠心,而敢于挑战权威的英雄。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他就得自甘沦为鱼肉?
可是,有得选吗?
他挑开一处刚愈合不久的伤疤,血顺着手腕往下滴落。
那几位从容不迫的“英雄”,终于有所动容。有人眼疾手快,抄起一口银钵接上去。
一滴不漏。
诡异的气氛,却没人觉得尴尬。
取完了血,一群人犹如卸了磨的驴,大摇大摆地退了出去。
大楼重归寂静。
城主垂下胳膊,自嘲一笑,轻轻关上了门。关上了,这扇他无论如何,都关不掉、又不知何时打开的门。
他定在原地,面无表情沉下了脸。
向十二站在他旁边,心头百感交集。对他来说,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常人被这样对待,尚且有处申冤,可他没有。
什么都没有。
*
睁开眼睛,房间里热气腾腾,炉火熏得人暖融融。
双腿还正盘着,早已没了知觉。向十二把腿掰开,自由放在地上,一瞬间的回涨麻翻了全身,几乎让她无力抵挡。
三两分钟后,知觉渐渐收拢,她也随之下了床。
这三两分钟,她想了很多。关于日月城,关于长明灯,关于十三的前生今世。好多次遍寻无果的答案,如今似乎近在眼前。
这样的结果,却让她无从接受。
她也要疯了,什么才是现实,什么才是虚幻?如果,“梦里”所见到都是真的,向十二心脏疼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
*
“咚咚”
有人敲门。
向十二起身开门,一道黑影闪进来,利落地将门带上,“嘘”了一声。
这人黑帽兜头,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片刻,他摘下口罩,哭丧着脸:“我的祖宗诶,你让我好找。”
是王富贵。
他黑眼圈极重,下巴发青,头发垂头丧气地耷在脸边,像是许久没休息过。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他看起来状态很差,向十二笑不出来:“你怎么样?没事吧你”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叙旧都没有,王富贵探了探四周——还好,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心说话。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向十二往里拉。
坐到向十二对面,王富贵仰头大喝一口水,身体舒服了不少,他缓了缓,才神秘地说:“你参赛了?”
什么意思?
这话不会凭空问出来,向十二狐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进来时,这里就只给了她一个选择,难道,还可以不用参赛,直接进来?
王富贵点头,又摇头:“十门在这里选拔所谓的潜力股,你参赛,正好可以出头。但是,你要真当自己是向家家主,你参什么赛?”
这可是主动给人伏小做低。
看她这反应,应该是被蒙在鼓里,这是十门在给她脸色看。
但是,参赛并非没有好处,这里怨气重,简而言之:鬼多。对别人不是什么好事,对手握碑王的向十二来说,只会是上好的修炼场所。
就怕这些老东西,拿她当上好的丹药炼制。
王富贵话锋一转:“你进来多久了?”
向十二:“这里好像没有白天,我…我不清楚。”
她下意识往身上摸手机——没有。
王富贵:“问题不大。”他又问,“你在这里应该能感知到很多东西,你看到了什么?”
每一只鬼,都相当于是一块灵魂碎片,出马人或多或少能够将其打开,看到其中储存的东西。
向十二话说半分:“棺材。”
“棺材?!”
王富贵变了脸色,但只是一瞬,他继续追问:“还有什么?”
向十二言简意赅:“蛇。”
“人呢?没有人吗?”
向十二沉默。
看她的表情,相当于有。至于是谁,应该也知道了。唉,可真让人头疼。王富贵手揉揉脑门:“有人找过你吗?”
向十二避而不答:“你是第二个。”
阿潜是她现在最好的朋友,几次为她出生入死。可是,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已经,信不起任何人。
不是因为对方不值得。
而是,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她已经丧失了去寄望于他人的心情。
王富贵根本不想那么多,仍旧关心备至:“第一个人对你说了什么?”
向十二:“她问我,看到了什么。”
王富贵摸着下巴,略作沉思。
看来这些人,是把向十二当成了承载“灵魂碎片”的器皿,她能看到别人不能看的,别人想通过她看看不到的。
这种盲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
这么多年,十门还真是不改老毛病。
王富贵忽然笑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向十二招招手,小声:“我给你支个招。”
看他这副模样,向十二忽然感到惭愧。阿潜对她毫无保留,生死都度之身外。可是,她会是那个值得的人吗?有太多事,她顾虑重重,无法言说。人们为什么,不能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待?
难道人从一生下来,就充满了阴谋阳谋吗?
上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了,也…不再想了。
*
“顾长老,时间不多了。”
一棵大树下,站着个蓝衬衫的白发男。这男人夹着眉头,嘴巴微凸,像攒了许多话要说,而有很强的倾诉欲,可却只是干着急,什么都想说,什么都不说。
顾长老抬头,说了四个字:“月亮圆了。”
苏成抬头看天,一轮硕大的月亮几乎盖了半边树,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圆,元宵节刚过,比前几天过节都要圆。
先前盘桓在这一带的黑气,竟然一干二净。
顾长老走到栏杆边,将胳膊抵上去,万里江山映入眼帘。大风天,一片云没有。山与山清晰如画。
古楼被山抱在崖底,由一条玻璃栈道连着山崖,从这里走过去,就是楼顶。
“老苏,”顾长老精神有些萎靡,“这几天,我总睡不好觉。”
孙长老没了,这是前提。大前天,正月十五,戏台上,孙少爷当场惨死,这是后话。
这两天睡觉,总有一些鬼魅山精往梦里钻,像三魂七魄被人开了外放——她受了大惊。又卡在这个关头,怪让人心不安。
苏成不吭气。
顾长老不管他,自说自话:“林坼这只臭虫,我不相信她真死了。”
十年前,马迷途,他是林坼灰飞烟灭的目击者。如今那一带……也早塌完了,林坼再怎么厉害,不可能爬出来吧?后来她不放心,几次派人去看,都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没有问题,问题才大了。
这女的向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怎么会什么陷阱都不设,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
她扭头看苏成,死死盯着苏成的脸:“你相信吗?”
林坼死之前,可是跟他的女儿在一起。
苏成什么破绽都没有:“都这个时候了,守着这座楼就够了,还提一个没用的死人干什么?”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二长老还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没用的死人,包含了太多含义。
第一,林坼死没死,此时都得是个死人。第二,她没用了。
一阵冷风吹过来,心头那股不安躁动着,催了几滴冷汗在顾长老头上。
他们这些人,和林坼那种人一样,生来就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寻找日月之门。不同的是,他们是人,寿命有尽时,林坼不是人,寿命无尽。
之所以和林坼归为一类,是因为,对于日月之门,他们都更像是“外来者”,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林坼是寻找回家之路。而他们则是为了一则神话,一种从未发生过的可能。
林坼太过强大,太难控制,从她那里突破,只有死路一条。
而现在,他们又寻得了另一个希望——
当年那些有可能知道秘密的不死城人,亡魂都被封在了这座楼里。据老祖宗说,是不死城城主本人干的。除了他,没人能解开封印。
不死城的人早死光了,包括城主。
老祖宗束手无策,才另外转移了目标。
如今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如果,他们找到了破封印的希望呢?
乾坤古楼百年不散的黑气散去就是最好的证明。
更妙的是,这个所谓希望,才刚成气候,对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怕就怕还没把它养大,它就没了。
所以,还得再等。
等了这么久,再等一等,也不差这一回。
只是,十门并不是不可替换的十门,所谓十门,只是日月门里十大综合能力靠前的宗门,大家明面一团和气,暗地里你争我夺、你死我活。
——苏成诡计多端,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长老的死,他绝对难逃干系。怕就怕,到最后,大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唉。”
“两位长老,好雅兴。”
有人从远处喊来,打断了顾长老的叹息,也打破了俩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顾长老回过头,来的人穿着件灰色毛呢大衣,身材高大,高耸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这人气质清清冷冷,倒是长了个好皮囊。
林风,林家的长子,花花公子,圈子里出了名的沾花惹草。身为新时代女性,顾长老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林风闲庭信步,逛后院似的:“这大月亮天,可真好看啊。”
他一阵高兴,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明天得是个大晴天吧。”
这人,没规没矩。
顾长老有些不悦。
林风走到栏杆旁,摘了片叶子,放在鼻间嗅了几下,语气玩儿似的:“长老,这是什么树?”
这人,没话找话。本来就烦,它这么一多嘴,顾长老心头无名火更盛,几乎咬牙切齿:“月黑风高的,你一个人上崖作什么?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可太是了啊。”
林风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笑着把叶子点上鼻尖:“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
顾长老刚要动怒,心忽然凉了半截。
不对劲,他敢一个人上来,又一点都不怕,背后肯定有人。而这个人……
身后阴风阵阵,顾长老刚要有所动作,脖子“咔擦”一声,被扭成了两半。她睁着眼睛,一头仰倒在地。身体蛆虫般抽动着,几分钟后,没了动静。
“啪啪啪”
林风鼓掌赞叹:“苏门主,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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