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滴嗒”
“滴嗒”
下雨了。
一道白光从向十二心口闪出,废墟之上,无数黑气蠢蠢欲动。白光化为人形,身上泛着淡淡月光,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神明低头,看向了他的信徒。
向十二缩在角落,死死抱着头,浑身发抖。
“十二。”
向十二微微一怔,抬头往上看,眼泪太多,视线太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来人。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这是回光返照。
十三蹲下去,为她擦去眼角热泪:“振作起来,他还有救。”他指尖缓缓向下移,在她心口点去,“这里。”
盘桓跃动在心口的火焰颤动起来,唤醒了向十二一点意识。她垂眸看去——心口有个红色锦囊,在王屋山时,住持留的保命符。
十三勾起唇角:“相信自己,你值得。去救他,去救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将起未起的风,不等被发现,就随叹息消散而去。人也随之消散不见。
但是,足够了。
向十二强撑起身体爬起来,真武大帝尚未退去,仍在这方天地屹立着。王富贵浑身是血,五脏六腑俱废,仍盘坐在原地,半扎的长发披散开来,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
初春,天气依然很冷。
雨水溅在身上,就是一粒冰。
衣服早破了。
“别…别来,”王富贵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走。走!”
向十二摇头。
生还的机会是阿潜拿命换的,如果此时不走,就白白牺牲了他一条命。可是,这些无私奉献的人,有没有问过被奉献的人,愿不愿意接受?
走出去了又怎么?
她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接受得住亲人朋友一一为她而死的愧疚感?这样的恩情,她还不起,更活不起。
向十二把胸前那只锦囊扯下来,一张黄纸跃然眼底。惊了。
一张纸?有什么用?
她把黄纸叼在嘴边,手中掐诀,尝试着催发纸符威力。
没用。
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用。
王富贵出气比进气少:“给我。”
向十二:“给!”
他接过符纸,两手并在一起,在胸前划开一道浅蓝弧线,一连掐了几个诀,符纸化作一道火焰,融进了心口。
王富贵神情狰狞:“为我…收魂。”
向十二忙把骨哨翻找出来,生涩又紧张地吹响。
天雷滚滚,一道道闪电劈下人间。乾坤古楼被劈着了火。王富贵身后那座“大山”一阵嗡响,缓缓消失在了夜色之下。
被撕开的伤口冒着蓝焰,正在一点点填充愈合。
但是,没有时间了。
王富贵强行睁开眼,踉跄着:“此地不宜久留,走!”
向十二一把将他捞起来,朝火焰外面疾走。雨下得小,对渐渐大涨的火势不起任何作用。
但这场大火,却带给了向十二前所未有的暖意。
还好,阿潜没死。
还好,天气很冷,刚好可以烤火。
不冷了。
她不冷了。
*
群山之巅,有道人影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下方的一切——真是一出大喜剧啊。十门这群废物,连个人都困不住。不过,他本意就没想过要把向十二折在这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还能掌控。
那位,也应该想起了点什么吧。
林风有些失落。
想起来了,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看来已经虚弱到了一定地步。还不成气候,还得再等。可是,他等不了了。这具身体,已经糟糕到,必须待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才能残喘片刻。
同样都是妖僵,他比林坼差了太多。
他得靠不停转世重获新生。
明明最像人,却和人类完全不同。
好像,从一出生,他就必须扮演坏的角色,才能活下去。这样的生活,他早已经厌倦。但,因为所谓善良或憎恶就去自我了结生命,是对生命的亵渎。
他从不认为,他该为谁去死。
林风闪过夜幕,顷刻消失不见。
*
山下,向十二背着王富贵,踉踉跄跄、气喘吁吁,终于走上了大路。雨点渐密,冷气钻进脚底,膝盖以下都没了知觉。
有辆车从身后驰来,停在了身侧。
心跳声裹着雨点,敲着向十二的耳膜。她拽紧王富贵,另一只手往腰间摸。
车门开了,是个女孩,灰袄红裤,头戴一顶火红帽色帽子,圆脸,眼尾上挑,带着几分妩媚与天真。
“你好,苏姐让我来的。”女孩转头把后车门打开,语气淡淡,“上车。”
*
阳光跃出地平线,天完全亮起来,却因为刚下过雨,而大雾漫天。窗外山连着山、雾衔着雾,什么都看不清。山里湿气重,寒气直往屋里喷洒。
向十二关上窗,坐回桌边。
疲惫不堪。
困意排山倒海而来,而她不敢合眼。
“咚咚”
有人敲门。
向十二立马紧绷起来:“进。”
门开了,又是那个小女孩。女孩靠在门口,双手抱胸,视线锁在她身上,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不知在想什么。
僵持半晌,女孩叹了一声:“苏姐说让你好好休息两天,外面的事她会善后。你的朋友受了重伤,需要静养。”这是前提,女孩沉声,“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要去。有事叫我。我随时在。”
不等向十二回复,门已经关上了。
向十二沉默。
于她而言,这和软禁没分别。
王富贵还在他们手上,不能轻举妄动。当务之急,不是休息。她走到床边,盘起双腿,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线。
她体内的黑蛇不见了,多了一簇火焰。自从有了这簇火焰,十三的气息弱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识海里白茫茫一望无际,是片雪原。雪原之上密密麻麻地散着些幽蓝火焰,幽灵般悬浮着,像一团团白云,轻盈柔软。
不对劲。
向十二接过一团火焰,很冷。且一碰即碎。
向十二四处张望:“十三?”
不在?
她有些慌了,到处找十三。
忽然间一道白光兜面劈来,向十二用胳膊挡了一下。再回过神,春回大地,鸟语花香,一树树桃花开开落落,被风吹得四处斗转飞旋。
桃花林有条小路,路尽头水流孱孱。
一袭红衣跳过花沟,奔跑间已行至小溪间的石头上。红衣女笑容明媚,跨坐下去,从后背摸出一只玉瓶。
她拇指挑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大饱。
身后有人追来。
红衣女毫不意外。
“少主,”来的人愁容满面,“现在不是出来玩的时候,让那帮人看见,少不了又要到城主那里告状——过段时间,您就要…”
京蛰打断男人的话,摇头晃脑:“过段时间,我就要嫁给谁谁谁,我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在屋里读这个那个。”
这话城主说的嘴皮子都秃噜皮了,她听的耳朵起茧。
京蛰一骨碌坐起来:“别做梦了。”
“终日里困在这座囚笼之中,与一群伥鬼你争我夺,算什么本事?!”
她一手指天,信心十足:“等我做了城主,我要撕破这方天地!去做真正的人。去做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凡人。”
“嘘。”那人大惊失色,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姑奶奶,前面是埋骨地,您小心说话。让它们听见,咱们…有命来,没命走。”
日月城埋在息壤之下,埋骨地又在日月城之下。里面暗伥众多,对日月城虎视眈眈。在这座城里,无论伥还是人,都拼了命地想要出去。
但是,根本出不去。
因为,有燃犀灯在。
这一座日月城,和壶中日月差不多,全赖于那盏灯才得以存在。而要想出去,就必须打破这片幻境。纵然幻境被打破,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去。
用大多数人的牺牲,来换取小部分人的自由,太过残忍。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息壤里的那群东西,越来越大了。
穿过桃林,京蛰伏在暗处,往埋骨地里观望。前面是一片芦苇荡,大的望不见边,水草旺盛,也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不过,芦苇荡上漂浮的淡淡白气,却都是死后的亡魂。
从前,这里还只是日月城的“墓园”,后来,有东西通过息壤混进来,在这片“墓园”里借尸还魂,并人传人,侵占了大半个日月城。
如今,日月城的亡魂,全沦为了它们的盘中餐。且还不够。日月城为了所谓的“和平共处”,“不得已”使用了一些“友好外交”手段。
所谓的“友好外交”,还是城主默许的。
真是讽刺。
她来这里,不为别的,只为印证真假。
半个时辰后,有个短褐蓝破帽的小厮钻出桃林,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
确认没人,这小厮朝身后招招手,两顶小轿从桃花林里抬出来,一红一绿。
那小厮抖抖袖子,朝芦苇荡一拱手:“黄天在上,小人带了童男童女前来进贡,这两小儿血脉纯正,均是府上特意养的。大补。请大老爷笑纳。”
芦苇荡上空忽然刮起一阵黑风,接着芦苇丛里窸窸窣窣,正有什么东西往岸边钻。
小厮见状,拔腿就跑。
抬轿的人恨不得把轿子甩出三里地,也跟着跑进林子,躲在桃树后面,上下牙直打颤。
“噗嗤……哧”
黑影爬出芦苇荡,以极快的速度朝小轿冲去。
“嘭!”
林间另又蹿出一道人影。
京蛰一脚踹出去,桃花飞掠,桃雨如浇。
黑影倒飞出去三米远,惊飞了满树桃花。
桃花林间,红衣少女意气风发,横眉冷视:“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敢在这里做这等勾当!谁派你们来的?”
“少…少主?”
小厮看清来人,心中大骇,哆嗦着走出桃林,手和脚不听使唤地扭在一起。
他梗着脖子,堪堪抬起头,却不敢与京蛰对视,嘴里磕磕巴巴:“小…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这…真不能说。说了小人就没命了。”
京蛰拔剑,直指小厮:“不说,你现在死!”
疯…疯子。
“我说我说……”小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是白爷让小的送来的,最近两军交战,城里死了不少人,埋骨地被占,白爷一时收不了那么多尸,才想着,才想着——”他几近讨好地谄媚,“这两小轿,都是贱民,只沾了一点遂氏血脉,不值钱的……”
“我去你大爷!”
京蛰年轻气盛,一剑劈砍下去——
却让那小厮以极刁钻的姿势逃了。小厮扶着帽子,一阵抱头鼠窜,口中恶狠狠咒骂:“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杀了!”
几名抬轿人撕开身上伪装,饿狼扑食般杀向京蛰。这几人,个个都是高手。中计了。几个回合下来,京蛰便落了下风。
小厮坐在小轿顶上,翘着二郎腿冷眼旁观。
“少主,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让你碰上吧?因为,我知道你的行踪。”他忍不住发笑,“你的行踪,谁告诉我的呢?”
“呲”
一柄利刃从后背穿胸而过。
京蛰吃痛,错愕地回头——
她的好下属、好朋友,对她下了死手。
那人一脸自责:“别怪我。我一直都在劝你,是你不肯回去。”
京蛰心里凉了半截:“谁的…命令?”
那人痛苦不已,松了插刀的手,退在了一旁。
又几刀下去,京蛰筋脉寸断,已经完全成了废人。
小厮见状,满意地爬下轿子,转身就走:“把她丢进埋骨地。回去就说,少主外出遇险,被那些伥鬼分了尸。”
反正,进了埋骨地的,就和死人无异了。
*
京蛰重重摔进泥潭,眼睛死死瞪着天空。死不瞑目。
人生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将死未死。生前画面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朋友、兄弟、姐妹、家人,胸怀、抱负、理想,全部离她远去。远到最后那句:“待我将来如何如何”,都成了一场盛大的美梦。
空怅憾。求不得。
眼前逐渐朦胧模糊,意识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是,没有东西来衔她的肉身。更怪的是,她筋脉寸断,却不致命,血很早就止住了,只有胸口那处伤最为致命。
——也不奇怪,这是她们燧人氏一族特有的能力和秘密:不死。
只是,躺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等恢复。不,这是埋骨地,自会有东西分她的尸。躺在这里,只能等死。
仅剩不多的意识又跩着她昏了过去。
“簌簌……呲啦…”
芦苇荡里,有道黑影钻出来。在京蛰身上嗅了又嗅,最终,黑影盯着京蛰的胸口——它凑上去,血口大张。
“唔…”
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京蛰,有东西在撕咬她。可她动不了。她看到,一只硕大的头颅正在啃咬她的胸。
那里已经陷了一块。
再往里去,是心脏。
“呃…啊!”
那头颅张大嘴巴,一口下去,血溅三尺。再一口下去,半块心脏被它撕进嘴里。再一口,整颗心脏被连根拔起。
京蛰头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特殊。
这和千刀万剐有什么分别?!
这畜生大抵吃饱了,吃完趴在一边,一动不动。偶尔有什么东西过来,都会被它赶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京蛰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呼吸喘气。她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意识恢复了,伤口已然愈合。疼痛不再。
得…得救了?
她一屁股坐起来,骨头还正“咯吱”作响,四肢和头以极诡异的姿势僵在一起。远处有打斗的声音。
“咯…咯”
骨头舒展了一半,一道硕大的黑影砸了过来。她来不及躲开,刚掰开的四肢又被撞了回去。
“嗷嗷嗷”
疼!
好在那黑影躲了一下,没全把重力往她身上砸。直到此刻,京蛰才看清楚它是什么——是头浑身是毛的银灰色巨人,不能说是人,应该称它为:伥。
这只伥鬼已经完全有了人形。
吃了她的心,怕都要成人了。
这都不跑等什么?!京蛰拔腿就跑。
却被一堆黑影围了个水泄不通,生平头一次见这么多暗伥,京蛰直爆粗口,往哪儿走都不对,无路逃了。
她苦笑不得。
刚活就又要死,真是倒霉。
一只黑影扑过来,无数黑影跟上去,齐刷刷朝京蛰咬。她伸手去挡,想象中的痛意并没有传来。便睁开一只眼睛,小心观察敌情。
在她面前,那只银灰色巨人又与黑影撕打了起来。黑影显然不是它的对手。而它空有力气,全靠一身蛮力抵挡攻击。
看得出来,这巨人是把她当成了独食。这样僵持下去,早晚耗死在这里。与其被分尸,不如死个全身。
京蛰借机闪到它身边,当机立断:“到岸上去!它们上不去。”
然而,巨人动作丝毫不停,仍然在用蛮力退敌。
哦,它听不懂。
京蛰一把拽住巨人的长毛,指指岸边。看它还是不懂,她满头黑线,用蛮力将它往一边扯。
终于,巨人有些松动,似乎懂了意思。
一连击退几道黑影,巨人将京蛰捞进怀里,往岸上疾驰而去。它速度极快,上岸也不过眨眼功夫。
前脚刚上岸,后脚芦苇荡地动山摇,无数黑影被金色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
它们嘶吼着拍打屏障,气急败坏,而无可奈何。
京蛰挣脱下来,扭头看身边的巨人,又惊又恼。惊的是,这头伥吃了她的心,修为大涨。恼的是,没了心——遂氏传承,还传个屁。
她们一族真正的传承不是血缘,而是靠不死来续燃犀灯。没了心,也就意味着,她点不了燃犀灯。
而这一切,都是那位城主的手笔。
她被放弃了。
已经无处可去。
京蛰气得不行,却又心怀忌惮,只敢弱弱地说:“丑东西,把心还给我!”
不对,他听不懂。
京蛰气得跺脚,转身就往桃花林里跑。
然而,她跑,这头巨人也跟着她跑。且追的轻轻松松,像在遛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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