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的酸味钻进鼻孔,京蛰不悦地望过去。小黑抱着一串葡萄,狼吞虎咽,偶尔有吃掉的,他俯身捡了又吃,模样好不难看。
头疼。
灯不见了,想把心脏换回来,难如登天。
难道她就要和这个人绑在一起了吗?
但也并非全无好处,没有心脏,她至多是个活死人,随便改头换面,那群人都找不出她。而心脏在他身上,看起来只是让他变成了人,一点作用都散发不出。
当务之急,是去找燃犀灯。
临走之际,吴张氏忧心忡忡:“少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万望您能从心所欲。”
“你什么意思?”
吴张氏从袖中掏出一册卷轴,神情孤寂:“这是老城主让我转交给您的。”
他说了谎。
少主空有壮志雄心,实则外强中干,要狠不够,优柔寡断。他看少主这副模样,免不了走城主的老路子。
得为她斩去后路。
京蛰扫了他一眼,接过那份泛黄卷轴,展开。
一副规模宏大的图映入眼帘,上面绘了一片汪洋大水,金光粼粼,乍一看似有浪花翻滚涌动。水面之上,有艘硕大的船,船身近乎透明,若隐若现。
卷轴很长,京蛰边卷边展开。
那艘巨船一路向北走,然后戛然而止。
接着水面多了两片圆圆的东西,一红一白,白为主导,水面被它照得银白清亮。
再接着,有美人照镜梳妆,美人长发如瀑,向下倾泻出一方墨山,山上黑风料峭,树枝被刮得颤颤巍巍,又飞出一只青鸟。
青鸟投石入水,被一阵浪花卷入其中。天地一分为二,水墨太极在画卷上转了又转,一面面镜子凭空从群山之中拔地而起。
一轮月亮由此变成了十二轮。
再往下,一张张祭祀台被摆上山巅,有人手舞足蹈地举行着某种仪式,还有人被绑在祭台上。那上面的人愁容满面,垂眸落泪。
眼泪落进土里,被无数黑影争相掠夺。
“啪”地一声闷响,镜子裂开,那艘消失的巨船再度出现,不知撞到了什么,天地再次为之倒转,地裂山崩,祭坛不再。山洪与烈火降下人间。
又另有一只小人带着一群人,在群山之间开凿泄水。水里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连绵不断。小人去了不知什么地方对着大地祷告。
土里的东西和水里的东西交战。
大水成功褪去。
在小人们欢呼雀跃之际,天上却又降下无数团火焰——
火焰被一个小人射下来。
一群小人收集起天上这些星星之火,相互传播。
再之后,土里的东西蠢蠢欲动。
收集火焰的小人被另一群小人填进棺材,强行埋入地底。
到此,画卷戛然而止。
看完这些,好像做了一场大梦,神困体乏。京蛰揉揉脑袋,重又坐回去,在卷轴末尾看到了句“海上燃犀图”。
必和燃犀灯有关。
别的她看不懂,对日月城却能略微猜测一二——假设这一切的画面都是由燃犀灯记录下来的,那它必是其中的核心。
如今却被深深埋地下,可以猜测为: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燃犀灯元气大伤,才跑到下面休养生息。
——燧人氏的火是从天上得来,正好能用来反哺燃犀灯。
不过这点暂时存疑。因为他们祖先只说要供灯,而从没说过原因。
可能性有太多:可能是他们困住了燃犀灯,也可能是燃犀灯困住了他们,或者有什么使命正在等着他们完成。
看图上的内容,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抛开以上不谈,这盏灯有没有可能…在他们燧人氏漫长的供养当中,恢复了元气,又或者有了自主的生命,才让城主忽然改变了主意?
日月城再乱,只要有燃犀灯在,还不至于有人能撼动城主的地位。
城主忽然废掉她,还找人给她看这张图,岂不是摆明了在说她也不知道灯在哪里?所以才不让她费心找,而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离开这里?
京蛰想了太多。
心中千头万绪。
走,这是在地底。她不知道怎么出去。且她走之后,这一城之人的性命…可能能够保全,燧人氏又怎么办?
不走,灯要是一日找不回来,燧人氏沦为砧板鱼肉,只是早晚问题。
吴张氏看她陷入沉思,“不经意”提了一嘴:“听说,这副画卷里藏着出城的路线。”
她是老城主全力培养的对象,现在看不懂图,之后未必琢磨不出来。
“吴张氏。”京蛰忽然笑了,视线落到他身上,他是城主身边的智囊,也是她半个老师。足智多谋,不会无缘无故多说话,而今天,他多说了,“你也想出去?”
吴张氏却风淡云轻:“浮生若梦,须臾百年而已,只要能问心无愧,不在乎长在哪里、死在何处。对张某来说,眼前的事业,便是此生的意义,不需外求了。”
“倒是少主,生来长满羽翼,便该自有风霜雨雪,自有天高地阔——”
京蛰打断他的话:“少点说教。”
狗屁的羽翼,除了他们这种东西,谁他妈会长在地下?连地面都爬不出去,说是一群老鼠都不为过。
不出去,未必不会过得好,出去,未必会有好生活,这才是真的。
她坐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目送走人,吴张氏捏着折扇,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日月城的命数,他有些…看不透了。
*
长明灯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城里的人焦头烂额,家家户户点满了灯,更有甚者,直接给自己烧上了纸。
大战就在今日。
罩在天空上的屏障越来越暗,天阴了好几日,没有晴的迹象,已经有黑影摸了进来。一道接一道。
李风雪坐镇城楼,冷眼旁观着一切,气定神闲。
眼看两军交战,你死我活。眼看伥鬼们披上人皮,变成人类,纷争不断。生与死循环往复,毫不间断。
他喝了杯茶,又是一声仰天叹息。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啊。
曾经坚不可摧的日月城,不过短短几日,竟然不堪一击。
有人小声禀报:“上师,人都抓到了。”
“好!”
快哉!
李风雪正了正帽子,长叹转为大笑,十分轻快地走了出去。
一群男女老少被五花大绑捆作一团,模样好不狼狈。这一个个人,都曾是日月城中的王孙贵胄,往日里碰见,他得个个弯腰下跪。
给这样一群草包下跪。
真是可笑。
“李…李风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快放了我们!否则神灯降下天罚,你们都不得好死!”
“啧啧啧。”
一帮蠢猪。
李风雪问下属:“城中百姓现在如何?”
“启禀上师,城中百姓都在骂…”
“骂什么?”
“骂这诸天神佛,个个横征暴敛、自私自利,从不救世人,而只教世人入水火、陷刀山,他们高堂独坐,却不知这日月城中惨死的无数子民,死后有没有一口灵柩栖身。”
“他们还骂……”
“接着说。”
“说城主监守自盗,偷了神灯,这才降下天罚,招来了那些无孔不入的伥鬼。罪该万死!”
“啪啪啪”
精彩!
李风雪大拍巴掌,再看这些所谓“神脉”的拥有者,像看一群死猪:“天罚,已经降下了。”他指着这帮人,让他们互相去看彼此,“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天罚。”
“把他们带出去。”
城中一阵躁动,从一间磨坊里跑出来不少人,肝胆欲裂,东逃西窜。
在他们身后,有具无头女尸,头没了而行动自如,到处抓人。抓到就往地上摔,已经死了不少人。
而那些死了的人,刚倒下就又爬了起来,双眼猩红,动作扭曲,与丧尸无异。
日月城里的灯一盏盏随之熄灭,天色逐渐暗淡。无数黑影飘飘荡荡,像游荡在酆都上空的孤魂野鬼。
忽然间城楼上亮起一盏灯。
孤魂野鬼一下找到了主心骨,争相朝着亮光扑去。
人们看见亮光,也飞蛾扑火似的,一股脑往城楼处扎堆。
看着这满城蝼蚁纷纷扰扰,你追我逃,李风雪又是一阵大笑。
遂氏之人被他分挂在城楼之上,哭天喊地。
他捋着胡须,大喊:“长明灯已被城主销毁!要想活命,唯有杀尽燧人氏,以血筑城,再造屏障。城中的百姓们,燧人氏就在这上面,只要放干他们的血,点燃我手中这另一盏灯,我们就能活命。大家意下如何?”
听不懂。
什么玩意儿?
马上要死了谁管这老头在嚎什么?!
大家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大有要攻上城楼与他决一死战的意思。
见没人搭理自己,李风雪一声令下:“杀!”
他转向挂在杆子上充当旗帜的众人,伸出一只手,指着正中间的胖大叔:“从他开始。”
此时此刻,仿佛他才是那个翻手云覆手雨的神明。
哈哈。是人是神。还不是他说了算!
“李风雪,”胖大叔青筋暴起,双眼血红,“你不得好死!”
“咔擦”一声,胖大叔头身分家,先前还正鲜活的身体,此刻已然变成了无头怪。飞洒出去的血液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一滴不漏。
那盏被供奉在祭坛上、散发着幽幽森绿的灯无底洞般贪婪地吮吸着无头尸的血液。先前还正丰腴的胖大叔瞬间干瘪下去。
他的头从城楼之上坠落下去,西瓜般摔得四分五裂。吓醒了城下一干鬼哭狼嚎的人。
楼上…楼上怎么了?
人们的视线,终于从个人的生死投向了更大的战场。
楼上,灯亮了。
天亮了。
黑影瞬间往四周逃窜而去。
日月城一片断井颓垣。
得…得救了?
愣了不知多久,一道哭声响彻云霄,再一次唤醒了划人们身上的伤口。所有人抱头痛哭,哀嚎遍野。
望着这样的成果,李风雪颇为满意。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长明灯并非不可替代。
如此一来,就更没必要再忌惮这些燧人氏了。
他清了清嗓子。
旁边的人很有眼力见,连忙说:“李上师力挽狂澜,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如此大恩,且受小人一拜!”
这人生怕别人听不见,嗓门极大。
城下有人跟着跪下去,再由这一人,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反正,只要能活命,学狗叫都成。这帮疯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别再闹下去。
上面权力交替更换,那是上面的事。城里最近这波疯子操作已经彻底寒了他们的心。谁死谁生,死咋咋,不惯着。没破口大骂已是仁至义尽。
“李上师,城主以一己之私酿成今日大祸,着实令人后怕。如今长明灯失踪,城中不可一日无主,不若——”
“不可。”
重点来了。
李风雪假意推辞:“城主永远都是城主,臣子永远都是臣子。我李某、在座各位,都是日月城的子民,城主一日是日月城之主,一世都是一城之主。万不可生二心。”
“城主虽是城主,灯却换了一盏。不若另设灯门?以作供奉新灯之用?”
称心合意,李风雪倍感宽慰:“此之妙计,正恰作权宜之计,速速执行!”
“是吗?”
不对劲。李风雪忽然脊背发凉,不等他扭头,一道寒光打在了颈间。
他大着胆子扭头,被吓了一跳。刚才只顾着高兴,没仔细看来人,这人脸色青白,不像活的。
下一刻,这人摘了面具,露出一张英气明媚的脸。
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的人,在这儿撞上了。
李风雪举起双手:“少主,都是误会。”
京蛰不跟他废话:“把这几个人都给我绑了,丢到城外去。”
李风雪还想再辩,但见自己的人全被捉了起来,城楼之上,已然孤立无援。
他终于跌破了脸,借势大喊:“敢问少主,长明灯现在何处?!这盏灯只有我能用,一旦我死了,日月城必会陷入之前的困局。等到那时,这一城百姓的性命,谁来担保?”
聒噪。
京蛰再命令:“给我堵住他的嘴,扔出去。”
“黄天在上,天理昭昭,岂能如此……呜呜…”
先前还正五花大绑别人的人,此刻反被绑起来。众人把他抬起来,往楼下走。
“少主,少主,为我们做主啊…”
被挂在杆子上的那些人,哭得几乎大小便失禁。京蛰乜了眼他们,笑了。这群畜生,平日里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颐指气使,今日落得这副下场,真是活该。
她冷哼一声,骄傲地说:“你们真正要求的人,不是我,是城楼之下那些经常被你们横征暴敛的子民,没有他们,你们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们要你们活,你们才能活。他们不愿意让你们活,你们就都吊死在这儿吧。”
这些人,一个二个富得流油,不敲打敲打,灾后重建的钱打哪儿来?
“冤枉啊。”
“多少钱,你要多少钱我们都给!”
这个问题,应该留给需要钱的人。
京蛰不回头,跟着下了楼。
这几日她默不作声,隐忍不发,日月城被毁得一塌糊涂。那些人见了她,像见了瘟神,躲得远远的。
是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别人才不会关心你经历了什么、为何去做一件事。事实才重要。
事实是,长明灯失踪,城破了,关键时刻,李风雪挺身而出,危机刚刚解除,希望却又被她扼杀在了摇篮里。
现在的她,与女魔头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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