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势易,冬月霜降,彼时昭仪那族兄封茂已经升为上柱国,平城的封家败落如斯,有了封茂这等军功在身又熟知汉典的宰辅之才,景县封氏比往日更加如沐春风。
封茂从太和宫出来,远远看见昭仪的身影。
他微微蹙了蹙眉,变故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昭仪。
昭仪消瘦得仿佛裹在衣服里。
他停下脚步,恭敬地等待着昭仪走过来。
“昭仪万安。”
封蘅侧过脸,看见他一身齐整的官袍,她微微启唇,最后什么也没说。
“昭仪。”
他忍不住又叫住她。
封蘅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的目光在封茂脸上流转片刻,封茂有些急切地继续说,“有些话,臣想告诉昭仪。”
“有什么话,大人就在这里说吧。”封蘅说了这话,身后跟随的宫人向后退去。
封茂语气沉重,“叔父不能归葬景县,终究是臣下对不住昭仪。”
封蘅原本冷淡的脸上扯出勉强的笑,“人死了,还在乎躯壳在什么地方吗?大人不必介怀。倒是昔年曾因我阻碍大人任中都大官,心怀愧疚,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昭仪……”封茂迟疑,“昭仪还请保重自己……”
“若是劝我,不必了。”封蘅抬头看着远处太和宫的牌匾,突然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把不远处的岚风吓了一跳,宫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她捂住了小腹,险些站不住。
岚风慌忙扶住她,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腕骨,惊觉掌心全是冷汗。
“去找医官!”岚风急了,“快去告知陛下!”
“不要!”封蘅的目光撞上封茂关切的目光,对众人吩咐,“我没事。”
她强忍着不适,呵着寒气,“大人不如陪我走走。”
拐进虹桥下的游廊,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砖上,封蘅微微喘息,“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封茂忧心地看着她,“封氏一族与叔父断席,并非因为他有贪污污名,而是叔父少年时曾为了郭家姑娘,违抗父命远走平城,后来为了保住郭氏,不惜背弃宗族,若非郭氏女自尽,国史之狱早就波及封家。后又迎娶你的母亲,与朝中显贵交往过密,犯了族中大忌。封家族贵,不攀附权贵,不迎娶景县之外的姑娘,正是这些训导,时局动荡之际,才得以处微毫以护全族,是故封茂感激昭仪当日劝阻陛下。”
“究竟是我父亲选错了,还是景县封氏一族必然要有一个叛逆之人孤身前往平城谋生,无论盛世乱世,亲族反目以成家族永续?”
封茂看着脸色惨白的昭仪,用沉默代替了认同。
“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父亲死了,你就代替父亲在平城谋前程,是不是?”
封茂长声叹气,“事到如今,还请昭仪莫要忘记叔父遗志,凡事以景县封氏利益为重。”
“你们把我父亲当作弃子,还要他的女儿保持同样的忠诚,我甚至分不清,你是站在族长的立场说这些话,还是拓跋弘让你来劝我?”
封茂讶异地望着封蘅,他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在平城贵族中几多传闻的族妹,竟大胆到直呼帝王名讳。
难道,传闻中封蘅妄图弑君,几乎所有人都当成魏宫宫人嚼舌根子的笑话,竟是真的。
他恍惚了。
“昭仪……俗语说富不过三,景县封氏绵延百年,皆是数代族人苦心经营,才得以在乱世残喘,盛世安稳,昭仪不在乎自己的血脉,也请莫要连累族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很不客气了。
“你怕我会连累你?上柱国大人。”
“不是我,是封氏全族。”
封蘅冷笑,“就算是连累,那也是你们的命。”
“这是气话。”
“是与不是,拭目以待。”
“因为你是叔父的女儿。”封茂郑重地说,“我也一样,封家人应该永远知进退。”
他顿了顿,又说,“我辞官了。”
封蘅心头一震,听阿爹提及,封茂在军中历练多年,又日夜苦读诗书律法刑典,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
一个幼年时不被看重备受欺凌羞辱的旁支,却在成年后扛起家族的责任,以族长的身份统领封家,全心全意为家族付出。
他比父亲还要尽职尽责。
起码父亲曾为了郭家姑娘冲冠一怒。
“你甘心?”
“我没得选。”封茂目光诚挚,“树大招风,烈火烹油,封家这把火,不能烧的再旺了。”
封蘅一时五味杂陈,眼前的男人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和沉稳,她突然产生了些许羞愧,缓缓说,“大人放心,景县封家本就与我没有任何关联,何况,我连那个地方都没有去过呢。”
封茂欲言又止,封蘅觉得眼睛有些酸涩,高大宫墙围拢起的巷道如此宽阔,让人觉得自己愈发渺小。
“时候不早了,大人速速离宫吧。”她侧过身去。
“妹妹…可否唤我一声兄长?”封茂喉间盈满涩意,“此日一别,恐与妹妹再无相见之日,还请妹妹一切保重。”
她当然明白封茂的好意,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应付这个男人的好意。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封茂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躬身一礼,转身踏入寒风。他的官靴踩碎地面的冰棱,发出细碎的脆响,从此,果真如他所言,他们再未见过面。
封蘅静默良久,看着封茂的身影在廊角消失,小腹的抽痛蓦地加剧,她扶住冰凉的宫墙,岚风面色煞白地走过来扶住她,哭成泪人。
“我没事。”她倚着岚风勉强站直,指尖掐进掌心才抵挡住小腹传来的阵阵绞痛,“回昭宁宫罢。”
寝宫里熏香混着药味刺鼻,封蘅蜷缩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玉镯,岚风刚端着剩了一半的药碗走出来,就看到帝王从宫门口进来。
她愣在原地,拓跋弘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岚风慌忙跪地,从前千恩万谢都盼着帝王能常来,此时此刻,她恐怕屋里的人再也承受不住。
昭仪一直都在硬撑,像欲断未断的琴弦,说不定某一刻就会彻底崩断。
岚风跟进寝宫,刚迈进门口,就听着帝王冷声吩咐屋里的人,“都退下!”
拓跋弘看见软榻上蜷缩的人影,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
“阿蘅。”
帝王的声音裹着酒气逼近,抬手想要抚她鬓角,却被她偏头避开。
“你还是如此冷淡。”他苦笑一声,突然伸手扣住她腕骨,力道大得像要碾碎骨头,“阿蘅,朕要亲征柔然,你陪着朕,好不好?”
封蘅浑身剧震,小腹传来的抽痛几乎让她昏厥,她缓缓支起身子,鬓发滑下去垂落在肩头。
“你怎么了?”他的手指触到她腕间的湿冷,酒醒了大半,有些慌张地厉声喝道,“来人!传医官来!”
“不必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你放心,你都还没死,我不会死。”封蘅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强撑着露出挑衅的笑。
拓跋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扣住她腕骨的手骤然收回来。
“朕七日后亲征,阿蘅……若是身子养好了,就陪着朕,朕给你日子考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旨意,朕等你的回话。”
他收回失魂落魄的情绪,看见岚风仍跪在门口,忍不住冷声问道,“昭仪身子怎么样,可有让医官看过?”
“回陛下,医官说是上次小产落下病根……加上昭仪久郁成疾,还要悉心调养。”岚风声音发颤,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青砖,不敢抬头去看帝王阴沉的脸色。
“朕方才吩咐了昭仪一些事。”帝王保持着克制,“你提醒着她些,还有,告诉她,这一两日身子不好转,昭宁宫的人,就都不配活着了!”
岚风浑身剧烈颤抖,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奴婢定当尽心照料昭仪!”
待拓跋弘走出昭宁宫,宫中众人才颤巍巍爬起来,岚风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与泪水,转身走进寝殿。
封蘅蜷缩在锦被里,听见声响艰难地转过头,“他走了?”
岚风扑到榻前,看着她愈发惨白的脸,泣不成声地说,“陛下他……他竟拿昭宁宫人性命要挟……”
封蘅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这等意料之中的事,“是我让他失了体面自尊而已,他不过是一时气话,你们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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