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酉时将至。
天边最后一道斜阳将歇未歇。
满月依约来到斗法台。
就像香香说的那样，那封挑战书正是出自狐族三姐妹之手，她到时，她们已在场边等候多时，为首的狐女身着绯色劲装，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轻蔑落在满月身上，她身侧站着另外两个狐女，眼神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斗法台的四周，同样围满了闻讯前来观战的小妖，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满月来学堂的时日虽然尚短，却因为大妖接连几日的特殊关照而声名鹊起。无数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些。
她很少受到这种万众瞩目的对待，上一次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在密云城她接到十夜公子绣球的时候。
满月深吸一口气，在周遭人形色各异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上了斗法台。
与她对峙的狐女，看上去年岁与她相仿，眉宇之间带着属于狐族的天生傲气，与毫无气势可言的满月形成鲜明对比。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狐女抬着下巴觑她，语带讥诮。
满月眨了眨眼，有点惊讶：“……还可以不用来的吗？”
可恶，她怎么没想到！
早知道不是必须要来她就先滑跪认输了。
狐女大概也没想到被璇玉大人青睐的小妖如此没骨气，她嘴角微微抽了抽，但转瞬又觉得不对劲，认为满月这么讲定是故意装腔作势挑衅她，一时怒上心头，冷哼一声，率先发动了攻击。
红光一现，数道带着迷惑气息的妖法朝着满月面门袭来，正是狐族擅长的惑心之术。
满月心头一凛，不敢怠慢。
大妖指导她的日子虽然不长，却多少有些作用，至少形成的身体记忆此刻派上了用场。她足下一点，身形向后微仰，同时双手快速结印，一道幽蓝色的屏障在她身前瞬间张开。
惑心妖法与幽蓝屏障相撞，顷刻之间幽蓝屏障华光大盛，将惑心妖法尽数吞没。
这效果好得连满月都怔了一怔。
狐族三姐妹是学堂出了名的拔尖翘楚，斗法开始之前，乐观点的，也只觉得满月最多能撑得久一点，没想到现在情况好像有些不同了。
这是谁都不曾预料到的。
香香在斗法台下激动地大叫了一声，不住地给满月高喊鼓劲，声势一下子压过了其他小妖。
狐女是在学堂观察过满月的，清楚她几斤几两，见自己的术法竟被轻易挡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便被更浓的战意所取代。
她身形灵动如鬼魅，步伐变幻间，一道道或虚或实的攻击从不同角度袭来。
满月凝神应对，将这几日所学的基础法诀运用到了极致。她知道自己根基浅薄，不敢与对方比拼妖力雄厚，只能凭借被璇玉硬生生磨出来的对法诀精确度的掌控，一次次格挡闪避。她施法的动作显然没有狐女那么灵动优美，却异常扎实。
之前满月还对大妖近乎变态的严苛指导略有不满，直到现在才发现对她的提升有多大。三危山的学典大都教得粗浅，也只有那些有背景的小妖才有资格得到详细的指教。很多基本的法诀与动作都是她靠自己瞎摸索出来的，而蔓娘子也帮不了太大的忙，她本就妖脉断绝，再加上根基不牢固，才越发落了下乘。
而现在，几个回合下来，两人有来有回，一时竟难分高下。
连满月自己都深感意外。
另一侧，在斋阁层层叠叠的飞檐之上，蓝衣少年闲适地坐在最高处的屋脊，他一条长腿随意曲起，另一条则慵懒地垂在檐角边缘，衣袂在微风中微微拂动。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不远处斗法台上的情景，黑眸略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眉梢几不可闻地挑了一下。
他虽然答应过那小骗子不出手干预，但又没答应过不会来旁观。
不过现下看来，她好像也确实不需要他的帮助。
满月来万妖街不过月余，进步速度却是惊人。他上次见她，就已隐约察觉到她体内那层束缚着她的封印正在逐步松动，那位掌管此地的大妖确实有些能耐，并且在她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
陆宴白静静注视着斗法台上两妖之间的一招一式，黑眸寂寂，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
忽然一阵疾风倏然袭来，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妖力波动。
陆宴白姿势未变，只是微一偏头，右手随意抬起，一道妖术就被挡在了他修长的指间。
术法在他指间化作一朵黑色的牡丹花，花瓣边缘萦绕着暗芒，须臾，便化作齑粉消散在空中。
陆宴白循着妖法而来的方向望去，在对面楼阁一处几位隐蔽的死角，大妖璇玉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也在默默注视着台上的这场斗法，虽未抬头，他却知道刚才不动声色的警告一定来自于她。
陆宴白弯眼笑起。
看来被发现了呢。
陆宴白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既然被下了逐客令，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他正打算起身离开，台上却在转瞬之间形势陡变。
在长久的鏖战中，反而是妖力更深厚的狐女落了下风，她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仅不能干净利落击败这个名不经传的新人，还被她杀了个下马威，颜面何存？贪胜的念头一起，她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趁着交错而过的瞬间，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一弹。
乌光裹挟着阴寒的气息悄无声息射向满月膝后。
这绝非学堂所授之术，而是带着明显恶意的阴损暗器。
只是这暗器太过细微，台下无一妖看出，反倒是隔着一段距离的陆宴白脸上没了笑容，金字真言亟待发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蓝光先于陆宴白的动作显现出来，满月腕上的玉珠自来盛京后就再没有过反应，此时却有一股强大的妖力骤然从中涌出，顺着经脉席卷全身，幽蓝华光大盛，在天幕完全黑下来的酉时将四周照得恍如白昼。
满月也被这华光刺得闭上了眼，那抹乌光被华光消融，擦着她的裙角略过，不知所踪。
等满月再睁开眼，变故已生。
原本气势汹汹的狐女，不知何故，竟然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瘫倒在斗法台上，不省人事。
全场霎时间一片死寂。
所有围观的小妖都瞪大了眼睛，完全没看清方才电光火石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甚至没有注意到狐女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只看到满月周身华光大盛，而后狐女就昏死了过去。
可斗法台一向有璇玉大人阵法护着，斗得再激烈也不会真的伤害到彼此……怎么会这样？
满月站在原地，抬手轻轻覆上仍旧隐隐发着热的玉珠，心中同样充满了巨大的惊愕与茫然。
“阿姐！”
另外两个狐女最先反应了过来，她们忙跃上斗法台，查看起自家姐妹的安危。
满月也想看看什么什么情况，可她刚上前一步，红色的狐火就在她脚边炸开，灼热的气浪逼得她不得不后退，阻止了进一步的靠近。
“你不准过来！”狐小妹恶狠狠盯着她，稚嫩的嗓音因激动而尖锐无比，眼神中满是戒备与敌意。
满月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
狐族三姐妹按照年岁的差异，被外界戏称为狐大，狐二，狐小妹。这样叫得多了，反倒反客为主成了她们正经的称呼。适才与满月斗法的，便是她们之中最年长的狐大。
台下围观的小妖们这时才如梦初醒，纷纷涌上前来。满月被涌动的人潮推得踉跄后退，不知不觉间竟被挤到了外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伤了人。
……怎么会这样？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周遭打量她的目光与之前的不同，其中充满了惊疑不定的复杂与审视。在万妖街这样的地方，伤害同类向来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没有之一。
满月的肩膀被人狠狠撞击了一下，她本就心神恍惚，脚下不稳，眼看要摔下斗法台，却被一双手从身后稳稳扶住。
满月回头，对上了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竟然是大妖璇玉。
大妖的手掌冰凉却有力，只轻轻一托便让她重新站稳。随着她的出现，原本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小妖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通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璇玉放开已经站稳的满月，径直走向人群中央的狐女。狐大仍然昏迷不醒，狐小妹早已哭成了泪人。这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狐妖，平日里总是学着姐姐们故作老成，此刻却暴露了真实年纪，抽噎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璇，璇玉大人，阿姐她，她……”
璇玉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她俯身将手指轻按在狐大的颈侧，翠绿色的治愈术丝丝缕缕探入她体内。
片刻，她收回手，语气平静：“带她下去休息吧。”
狐二连忙扶起仍然昏迷不醒的姐姐，但狐小妹却不肯罢休，指着不远处的满月不忿道：“璇玉大人，都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阴险手段伤了阿姐，她……”
“好了。”不等说完，大妖就淡淡打断了她，她声音不算大，却让狐小妹立时噤了声。
小狐妖只能狠狠地剐满月一眼，跟着姐姐先行离去。
待狐族三姐妹一走，其他小妖也不敢多留，识趣地很快散开。
满月独自站在原地，仿佛置身冰窖，一动不动。
璇玉转身，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
“你随我来。”她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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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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