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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鸦云

时值初春辰时,惠风和畅,流云容容。天色温润如玉,如翠青霞光凝结而出的青白瓷瓶,鲜亮清丽,透出春的光彩、生命!

蜃楼城内外热闹非凡,最外环的港口码头货物运输贸易正进行地如火如荼。身穿粗布麻衫的年轻力壮者单肩扛着重物,腾出手揩去快要渗入眼珠的汗,笑眼如花。这船货物是开春来与比邻北燎汗国第一宗大型贸易。忙完这几天,一家老小半月生活便有了保障。

着金边玄铁铠甲,配鎏金弯刀的城防军三两一队,不时穿梭在无垠海港口,防止动乱发生。

此时中心城区的紫金巷,当朝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大人家里同样是热闹非凡。

林府朱红深墙内,也同样有边防军层层护卫,数量却是港口码头的好几倍。与之不同的是,玄铁黑人手中的弯刀都已立起来!

天幕之下,轰然下起大雨,雨珠低落在一把把鎏金弯刀之上,莫名惊起肃杀!

林府大院内从锦衣华服、绫罗绸缎到粗葛麻布,乌泱泱跪了百二十人!此中之人莫不敢斜视,只余战栗发抖。甚者,身下一片黄汤。

在跪着人群最前头,有一身首异处白发森森的头颅滚落在地,碗口大的疤殷殷往外冒血,扑倒在地的身躯还穿着暗红滚金仙鹤缂丝绫罗——昭云一品朝臣官服。

边防军首领燕尘绝立在鲜活消逝的躯体之前,腰间的卷刀锋刃已开——沾了血,雨水沿着刀锋往下走变成嫣红绮丽的血!

跪地人群之中有一身穿桃红锦装花绸缎,项戴珍珠璎珞项圈,头戴双鸾衔珠步摇约摸十五六岁女子,颤颤巍巍正要站起来向那滚落头颅探去。燕尘绝沾了血的弯刀已抵在她脖颈处,紧跟着冷声一句,“别找死!”

林静蕴愤恨抬眸与那魔罗炼狱来使对望,她的腰再没软下去,就这么直挺挺、抬头挺胸跪着!

燕尘绝微怔,收起刀,掏出胸前的金黄游龙提花帝旨,打开朗声宣读,

“现已查明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以职务之便,海商贸易大行其道,伙同逆党,外通政敌,以是叛国欺君,内敛民脂,充盈其亲,以是欺民霸下。此等不仁不义之徒,不忠不孝之辈,即刻砍杀,勿来言明!林氏一干人等,罪责重大者当场砍杀。轻者男丁充军,没入丁等,永世不改。妇人入掖幽、青瓦,不得婚嫁,永世为奴,以消民怨。”

言毕,人群骚动不止,呼喊还未来得及,便被那一把把弯刀硬生生折断在嗓子眼。

暴雨扑簌而下,天地间死一般的——躁动。

燕尘绝扫了那背脊挺立的女子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若是个聪明的,莫声张。你我婚事是太上早已钦定,且你为女流之辈,涉事不深。我自有法子保你不入青瓦。”

青瓦,别名官妓院。凡是待罪之身,稍有妍丽姿色,或是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有才艺的,不论男女,皆没其中。更遑论林静蕴十二岁时已名满蜃楼,才貌出众,整个云昭国,无出其右者。

今日,她是蜃楼名门之后,云昭第一大才女;明日,她怕不成便是那青瓦墙内最有名、最热门的花魁娘子!

林静蕴冷哼一声,不屑质询道:“你杀我父,妄我为你姬妾?”

燕尘绝不答,将刀再次抵上她的脖颈,“死活你自选。”

林静蕴站起身来,向那颗绝望的头颅走去。颈项上沾了父亲鲜血的刀依旧不离分毫。

雨水已将她的妆容尽数模糊,一早听见燕尘绝要来,她高兴又娇羞,今日是她的及笄礼。他们二人早有婚约,原以为他是来下聘的,早早打扮好了。

她捧起了父亲那颗被雨水鞭笞的头颅,拭去上面的污垢。明明父亲不过三十又七,已是满头白纷纷,形容枯槁。他为这云昭百姓操劳一生,奔走一生,不过是换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即刻砍杀,勿来言明!”这几个字。

连一句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林静蕴抬头再看了眼这春风涨满的天。雨已经停了,云层淡淡,春光容容,磅礴生气,眼前白森的日光泛起许多黑点,低呐了一声,“不洁”。

门庭方向忽而射来一枝御渊破云箭,直逼林静蕴的胸口!一阵风声过,林静蕴已被那箭贯穿胸膛倒地,血水霎时喷涌而出,混着泥水,腥臭不堪!

“啊!”

“静蕴!”

“大小姐!”……

人群爆发一阵惊呼,又在看清拉弓搭箭之人腰带间的紫金玄璧牌而瑟瑟发抖,缄口不言。

燕尘绝看着那倒地的女子,愤恨涌上心头,恶狠狠瞪了拉弓搭箭之人——昭御左司使蓝臻。厉声训斥,“蓝左司使好大的官威,陛下……”

“燕大人勿急!”蓝臻懒懒抬了下手,从他身侧又涌进来数百红衣甲胄之人,一字排开,蹲步拉弓,蓄势待发。

蓝臻的手登时落下,如刀斧一般锋刃。一一箭矢不落,皆射入那满地跪拜之人的咽喉、脑门、心口……皆是要害。满院的雨水霎时间嫣红夺目。

燕绝尘袍摆沾染了无尽嫣红,傻了眼,呐呐道质问,“缘何如此?”

蓝臻:“太后口谕,‘林氏犯上作乱,哀家心甚痛,祖宗托梦责令,辗转难眠,是以其罪难消国怒,以此其众就地诛杀!以消国怨。’”

青砖石上躺着的林静蕴隐隐听到了箭矢如风,喊叫如雷,蛇蝎毒言!却再无力气睁开双目看这云昭浑浊不堪的天,心中涨满愤懑——不甘!

——

春三月,距离林党贪污叛国案审理已过去一个月。林家相关几百人去除死刑之人,其余皆入贱籍。紫金巷里的百年世家林氏一夕之间人尽楼空。

市井之间青年男子莫不搓手顿足叹息,“可怜林静蕴貌美不论,更是惊才绝艳,却是早逝,莫不然青瓦之上,一睹芳颜也来的好!”

买菜妇人听闻啐了一口,讥讽道,“那林家小姐岂是你等腌臜泼才可僭越的,使不起铜镜,也不撒泡尿自照照,哪来的大白天说混话。”

“嘿嘿,你这老妇人,这般为那林氏之人说话,莫不是也和那林家有脱不开的干系?”众猴嬉笑道。

街边早有那听不下去,早年受过不少林家恩惠的小老百姓,抄起竹鞭强打过去。众猴一哄而散,平添半身伤。

蜃楼城中心城区以皇城为中心,左右划分为两个街区,右边的紫金巷区域世家大族,名将功相居住其中。

而左边的兰盈街则是皇亲国戚住所。这其中势力影响最大,最得当今天子信赖爱护的当属云泽侯——宇文明泽。云昭国是水泽之国,国之根本是商贸航运,由此称号可见天子对此异母胞弟的看重绝非一般。

云泽侯府的暗室陈仓内,那尊贵的侯爷,看着不过十**岁,身穿琅琊玉带点金白袍衫正坐在九龙金丝椅上,把玩着时下最时兴的,刻有林氏家族人名的骨骰子。

原本已经死去的林静蕴一袭白衣,肌肤冷霜一样的惨白,直跪在他面前。

“林小姐果真是倾城绝色的佳人,今日一见,道叫人生出许多牙根痒痒的心思。何故跪着?快请起来。”宇文明泽懒懒道,使个眼色叫人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林静蕴。

一月之前,林静蕴“死”于昭御左司使蓝臻箭下,被抛尸于东三环的乱葬岗。这宇文明泽费心将她刨出,使了无数法子才救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将养了这许多日。

“怎么?这些奴才可曾怠慢过林小姐,令你感觉不适?”宇文明泽将手里的骨骰子拍在桌上,横眼瞧过来。

坊间听闻云泽侯最是洒脱不羁,广交恩友,性子坦荡,文采出众之人。

但林静蕴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并不像他外表风朗神俊,如同谪仙,一团和气,隐隐的透露一股子阴狠毒辣。怕是一句话说的不好,便是个死了。

“幸得侯爷看顾,不曾怠慢。”林静蕴如是答。

云泽侯甚是满意她的回答,又问道,“小姐的身子可将养的好些了?”

林静蕴瞧了瞧浮木一样的手,随意动了动。现如今,这具身体孱弱消瘦,弱柳扶风似的,走几步路都嫌累。又见他太过殷勤,只怕有祸事,便故长叹口气,

“甚好,已无大碍。只是侯爷何故费心救我,我林氏一族尽数被害。现如今,不人不鬼的活着,于生者何益,死者何意。”言语间满是颓唐凄凉。

瞧见父亲被手起刀落砍下头颅的那刻,林静蕴多年来的心理支柱顷刻崩塌。

“此言差矣!”云泽侯:“林小姐便不很好奇林氏通敌叛国之罪是何缘由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林静蕴一时激动,拍桌而起,脸色霎时间更惨白,“侯爷的意思是此中颇有隐情?”

云泽侯瞧着她的意思若有所思勾唇苦笑,将骰子随手落在桌面上,道,

“令尊大人行事磊落,官名显赫,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民间广有声誉。听闻令尊大人有一得意门生刘姓门生,与这楚南质子殿下走动颇深。这通敌叛国案一开始也是从此撕裂口开始,牵连盛广,影响极坏,陛下震怒,采取雷厉手段。本侯知道时已经晚了。此间关窍还得靠林小姐去挖掘线索,为你林氏一门沉冤昭雪。我知小姐是对朝廷心寒,说下气话。但我向小姐保证,我必然会将这局面撕开个口子,还天下清明。”

林静蕴一直以来暗沉的双眸亮了亮,又不着痕迹移开。

她早暗下过决心,既然她重新活了过来,那她势必要将这案子翻过来,将族人身上的污名摘下。至于其他的,利用也好,欺骗也罢!都是可攀附的权利,暂时助她是有益的。

身旁一边奉命照看林静蕴的侍女云儿得了云泽侯的眼神,又多补充了几句,

“张大夫昨儿个看诊的时候交代了,小姐的身子已将养的极好。不过几日,疤痕也将悉数淡至不见,容貌恢复如初。”

林静蕴虽养在深闺,又终日与那诗书古籍为伴,笔墨纸砚为友,性子单纯沉静,倒也颇洞悉些人情世故。

她立刻就明白了,云儿这话不是说给云泽侯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朝高高在上的王爷,绝不会费心费力无缘无故救治一个罪臣之后,一定是有所图谋。

思至此处,便立刻站起来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臣女之命乃是侯爷所救,旦凭侯爷驱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林静蕴说着自己也起了一身疙瘩,眼眸一转咳了几声,又言,“只是这孱弱之身,怕也于王爷无有助益。”

云泽侯闻言微微一笑,盈盈眉宇间如流光溢彩一般,对这聪慧之人甚是满意。起身离开了那九龙金丝椅,踱步至林静蕴身侧,

“林小姐言重了。谁人不知这云昭地界,论言才貌,林小姐称第二,无人敢为第一。就连我朝翰林府相大人也难以挑出个错来。本侯乃是惜才之人,委实不愿金簪玉带葬送于那乱葬岗,做个孤魂野鬼。”

言顿,见她颜色并不变,稍稍有些吃惊,“不过,本侯却有要事劳烦林小姐忙一趟。”

林静蕴:“王爷但说无妨,若是能帮上忙的,臣女安敢不从。”

云泽侯呵呵笑,一手忽地搭在她肩上,踉跄下,林静蕴差点摔了。云泽侯尴尬松开手,正言道,“不知林小姐,可曾听闻过十年前的我云昭和那楚南国翎沧一役。”

林静蕴平日里看的书籍多且杂,也能答的上来,“自然,那一役我军大败楚南,夺得了翎沧失地,大扬国威。自此,云昭楚南边境十年来互不侵犯,贸易互通有无。”

云泽侯:“是啊!那是我国最彻底的一场胜利,一路高歌凯旋,直抵那楚南皇帝的边腹之城,若不是朝廷主和派力挺……”

林静蕴清楚记得,那时父亲便是那主和派最坚定的一员。

云泽侯见她大致了解了,便又言,“翎沧一役后,两国之间为了长久的和平,约定好挑选皇室身份尊贵之人,去其地宣传国之形象。当时我朝派了年仅七岁的安乐王(宇文明泽胞哥)前往那楚南蛮荒之地。楚南的烈楚王则是派出先皇后所出长子祁薄昀来我云昭。”

三江大地传闻,烈楚王深爱其妻,多年不曾充盈后宫。夫妻恩爱,永历十年,皇后分娩当天难产大出血,拼死留下一皇子。烈楚王鼓盆之戚难解,并不待见此子,便赐名祁薄昀——意在讽刺他克死生母。

两国互派质子那年,祁薄昀约摸**岁,而今也不过是少年。这祁薄昀不受烈楚王待见,各国皆有耳闻,更兼如今身处异乡为战败国质子,自然也没谁把他当回事。

云泽侯:“那烈楚王日来身体抱恙,余下的皇子都还年幼不经事,且子嗣凋零。烈楚王胞弟祁皓荣,与我朝素来交好。特意修书来信,请吾国关照楚南大皇子一二。祁薄昀自来我朝之后,一直居住在翠英巷,整日花天酒地,昏昏沉沉,最喜美艺、美食、美酒、美姬。因此想林小姐屈尊前去,替我照拂一二。”

言语露半,林静蕴已大致明白了,恐怕这云泽侯是与祁皓荣交好,想牵制住那质子殿下,让祁皓荣高登宝座。于是转着弯让自己去当眼线。他这么做是为什么,看见那九龙金丝椅已有了答案。看来这表面逍遥闲散的云泽侯,野心也是不小的。

又一想,想来那质子殿下也不如传闻所说那般愚钝不堪,真是个没才能的,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祁荣皓也不会如此忌惮。

为了家族之人这滩浑水势必要趟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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