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江子洛护着刚从热气腾腾的小卖部抢到的菠萝包,埋头冲过走廊,在楼梯拐角处差点一头撞进一个湿漉漉的胸膛——是齐晏。
他正把湿透的黑色校服外套拧成一股粗绳,浑浊的水流在地上肆意流淌,汇成一条小溪。光线昏暗,他微敞的领口下,锁骨附近几点暗红色的小点,像几颗凝固的朱砂痣,在湿漉漉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看路。”齐晏甩了甩湿透的刘海,冰冷的水珠有几滴溅到江子洛的球鞋上。
鬼使神差地,江子洛从自己书包侧袋抽出那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备用毛巾递了过去:“擦擦?湿着容易着凉。”
齐晏的动作顿住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那道略显凌厉的眉骨疤痕往下淌。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有些疲惫的笑,一把抓过毛巾:“行,谢了,算扯平了上次,。”又稍稍靠近一点轻声说“偷听。”
江子洛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立在原地,露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齐晏将毛巾胡乱往脖子上一擦一裹的动作间,一条细细的银链从领口滑了出来——链子下端坠着的不是骷髅头,而是一颗小小的、暗红色的水滴状吊坠,像一滴凝固的、深色的血珠,在厕所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幽微的光泽。
窗外骤然炸开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墙壁。江子洛的目光被那颗晃动的吊坠牢牢吸住,心头莫名地一紧。
“赎身……”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呢喃,话刚出口。
裹在齐晏脖子上的毛巾猛地收紧,勒出深深的褶皱。反手将毛巾放在水池上。
他眼底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那点疲惫瞬间被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取代,
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面:“好学生,”那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一种深藏的厌倦,“你那些坐标系画圆了吗?少操心别人的事!” 厕所门在他身后被狠狠甩上,“砰”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微微发颤,扑簌簌落下的墙灰扑了江子洛满头满脸。
他僵立在原地,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难受。
齐晏关门那一瞬间,挺直的脊背似乎垮塌了一下,肩膀垂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背影透出的疲惫和孤绝,比他冰冷的话语更刺眼。
回到教室,季砚舟正低着头,用橡皮小心地擦拭着被雨水打湿而卷起的书页边角。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像是怕弄疼了那本可怜的书。
江子洛有些心烦意乱地把那条沾了灰的脏毛巾塞进书包深处,指尖却意外地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齐晏那颗水滴吊坠!
它是什么时候、怎么掉进自己书包的?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用指尖捏住那冰凉的链子,想把它拿出来看个究竟——
“别用手碰。”
季砚舟的声音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响起,带着一种江子洛很少听到的、近乎命令的急促。
江子洛手一抖,吊坠差点又从指间滑落。只见季砚舟已经转过身,眉头微微蹙起。
他迅速从自己摊开的草稿本上撕下一页空白纸,手指翻飞,几下就折成了一个简易却相当结实的纸袋,袋口还巧妙地折出了一个不易散开的小边。
接着他又迅速从笔袋里抽出一支长柄镊子——就是实验室里夹试纸的那种,尖端闪着金属冷光。镊子精准地夹住吊坠的链子,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全程没让那暗红色的坠子碰到任何皮肤。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季砚舟用镊子夹着吊坠,凑近了看。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越锁越紧。
江子洛也凑过去,这次他看清了,银链内侧靠近接口的地方,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极细小字符:【RH-07】。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生物课本上跳出来的知识:RH阴性血,熊猫血,万分之一的稀有概率……齐晏锁骨下那些密集的针孔,原来是这样来的?
季砚舟没说话,镊子稳稳地夹着吊坠,另一只手飞快地拿起刚才的纸袋子,他极其小心地将吊坠放进袋子里,封好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江子洛,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东西,别沾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子洛刚才捏过吊坠的手指,“去洗手。用肥皂,多洗两遍。”
江子洛看着那个躺在季砚舟整洁桌面上的小小纸袋,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齐晏拧校服时绷紧的肩胛骨,那句带着自嘲和绝望的“**血库也有保质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季砚舟的平静和那纸袋的存在,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压力。
放学铃声被淹没在哗哗的暴雨声中。
周野顶着一把伞骨歪斜的破伞在走廊里跳脚:“洛哥!冲啊!烤肠摊风雨无阻,买一送一!再晚就抢光了!”
江子洛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季砚舟拎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蓝色雨衣,正站在那里,似乎准备离开。
江子洛正准备下台阶,雨天路滑,动作幅度一大,江子洛没拉紧的书包口猛地敞开——那本他视若珍宝的速写本,就这样滑脱出来,“啪”地一声,正面朝下摔进了走廊中央一滩浑浊的积水里。
碧穹海那片他精心描绘、寄托了整个夏天记忆的湛蓝湖面,瞬间被肮脏的泥水吞没。
“我的本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江子洛失声惊呼,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湿透的封面时,另一只手却比他更快地伸入水中。
季砚舟不知何时已折返回来,没有丝毫犹豫,单膝直接跪进了那滩冰冷的积水里。
泥水迅速浸透了他浅灰色校服裤子的膝盖部分,洇开一大片深色。
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住速写本的书脊,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污水中提了起来。浑浊的水顺着纸页的边缘滴滴答答往下淌,迅速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污渍。
夹在画页里的那朵早已风干的龙胆花被彻底泡开,干枯的紫色在湿透的画纸上疯狂晕染,像一滴巨大的、悲伤的紫色泪痕,正丝丝缕缕地、无可挽回地漫向纸上那片原本清澈的湖心。
江子洛眼睁睁看着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记录着碧穹海风与阳光的画作被污水毁得面目全非,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
那湖水的波纹是他对着实景一笔笔琢磨的,那远山的轮廓是他坐在岩石上勾勒了一下午的,那天空的云彩……全毁了。
季砚舟没有立刻说话。他小心地托着湿透沉重的本子,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被污水模糊、色彩浑浊的湖面上,看得极其专注。
然后,他抬起头。雨水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湿漉漉的睫毛显得格外浓密纤长,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在走廊顶灯昏黄的光晕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看着江子洛泛红的眼眶,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画中沉睡的湖水:“这片湖……画得真好。”
他的指尖悬在湿漉漉、被污损的画纸上空,隔着一丝距离,仿佛在描摹那被毁掉的轮廓,“尤其是这片水域的光影变化,很真实。看着它,好像能感觉到湖水的温度和……流动的生命力。”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落进江子洛的耳朵里,“你把它画活了。”
江子洛完全怔住了。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口,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委屈和酸楚,堵在喉咙口,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没想到,季砚舟会这样认真地看他的画,会这样精准地道破他画里最想表达的东西。这种被深刻理解和认同的感觉,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季砚舟没再多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湿透、变得异常脆弱易碎的主画纸从本子里抽出来。
接着,他迅速从自己那个永远井然有序的书包里拿出一大叠厚厚的、专门用来吸墨水的吸水纸(显然是常备品),一层层仔细地覆盖在湿痕上,动作轻柔却有效,像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修复工作。
他专注地按压着吸水纸,吸走多余的水分,神情认真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展开了那件原本拎在手中的蓝色雨衣,不再追求整齐的折叠,而是直接用它像裹住一个需要保护的脆弱生命一样,严严实实地把整个湿漉漉、软塌塌的速写本包裹了起来,连边角都仔细地掖好,隔绝了更多的湿气。
“带回去晾干,”他把裹好的本子轻轻塞回江子洛怀里,指尖不经意擦过江子洛的手背,留下一抹冰凉的触感,“小心点,应该还能救回大部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冲进了门外瓢泼的大雨中,衣服瞬间被打湿,紧紧贴在他清瘦挺拔的背上,那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快速模糊、消失,只留下哗哗作响的雨声在走廊里回荡。
周野凑到江子洛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他,脸上带着促狭又了然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喂,洛哥,我说什么来着?学神对你绝对是这个!”
他偷偷比了个大拇指,“你看他刚才,那眼神,那动作……啧啧,英雄救美啊!裤腿全湿了都顾不上!这牺牲精神!”他挤眉弄眼,故意把“美”字咬得很重。
“闭嘴吧你!”江子洛没好气地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耳朵根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
怀里被雨衣包裹的速写本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季砚舟的干净皂角香,混杂着潮湿的纸浆气息。这气息奇异地安抚了他刚才的沮丧。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季砚舟看到那颗水滴吊坠时骤然紧绷的神情,还有他折纸袋、放吊坠时那种看似随意实则隐含慎重的一举一动……心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乱糟糟的,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教学楼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后只剩下走廊尽头那盏老旧顶灯散发着昏黄、温暖却又孤独的光芒。
江子洛抱着被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速写本,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秘密,在空旷寂静的公告栏前停住了脚步。
玻璃被连绵不断的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水痕蜿蜒流淌,像蒙着一层流动的纱。
在那些扭曲、交织的水痕倒影中,他看到了三个名字:季砚舟永远一丝不苟、力透纸背的值日签名;齐晏那张扬飞舞、带着反骨气息的检讨书标题;还有他自己那张下午被陈老师当众表扬、此刻姓名栏上“江子洛”三个字被水晕开了一点墨迹的实验报告。
冰冷的水珠沿着冰冷的玻璃蜿蜒而下,像命运之手随意涂抹、连接起的一道潦草又宿命的连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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