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方昱低头喝汤的空隙，禾黛快速扫过这间内室。与外间书房的雅致繁杂不同，这里陈设堪称简陋，仅有一张软榻、一方小几，以及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她的视线瞬间被那幅画吸引住。
画中是两朵同根同茎的并蒂莲花，自朦胧水波中娉婷而出。花瓣洁白中透着粉红，花蕊墨染一点淡黄。笔触清雅，意境深远。
禾黛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画卷底端题写的小诗上：
碧水红波染刃光，
月映冷光护君郎。
青丝落尽九秋霜，
终作人间并蒂香。
而在诗句末端，一方殷红的印章赫然刻着两个字：贺舟。
方昱注意到了禾黛凝望的目光，将空碗放下，问道：“夫人对这画感兴趣？”
禾黛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与一丝困惑，试探道：“这画很是灵动清逸。只是这题诗却莫名令人伤怀。这幅并蒂莲，可是有什么典故吗？”
“不错。”方昱的目光也投向墙上的画，那温和的神情里似乎渗入了一丝久远的悲伤，仿佛穿透这幅画在看向什么。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相传，从前有一位采莲女，在湖边偶然救下了一名重伤的男子。两人由此结缘，朝夕相处间情愫渐生。可惜好景不长，男子的仇家一朝寻来，生死关头之际，采莲女为护情郎，舍身挡剑，香消玉殒。”
“男子悲愤欲绝，手刃仇敌后，便抱着爱人的尸身，一同沉入了那曾见证他们相遇的湖水之中。后人说，上天感念其情坚，将他们化作了湖心那永不分离的并蒂莲。”
见他神情中的哀戚不似作伪，禾黛猜想，难道贺舟就是方昱的本名？而这采莲女的故事，莫非是在隐喻他与姜莲的过往？
禾黛顺着他的情绪，轻叹一声，道：“虽过程凄楚，但能化作并蒂莲永生相伴，倒也算是个美好的结局了。”
方昱极淡地笑了一声，似乎透着几分苦涩，随后他看向禾黛，感怀道：“夫人说得是。可惜，这终究只是个流传的故事罢了。事实上，上天何曾长过眼？这世间的有情人，往往都难得善终。”
禾黛敏锐地捕捉到了方昱话语中的怨怼意味。
她叹息道：“世事无常，情深不寿，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更向往那些并蒂莲般圆满的传说吧。”
紧接着话锋微转，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问道：“这幅画技艺高超，意境悠远。不知这位‘贺舟’先生，是何方高人？妾身倒想见识见识他的其它画作了。”
方昱却道：“这贺舟不过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师罢了，算不得什么高人。他行踪不定，淡泊名利，留下的画作甚少，我也仅此一幅。”
“好吧。”禾黛面露惋惜，转而体贴道，“汤既喝完了，夫君便忙去吧，妾身就不多作打扰了。”
她端起食案，转身走向房门。每走一步，都能清晰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洞穿。
推开书房门，彩菊立刻迎了上来，目光飞快地扫过了一眼禾黛身后的书房，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夫人……”
禾黛神情平静，道：“回去吧。”
眼下，证实方昱身份的关键证据已然找到，只是，方才在书房的行事，显然已引起了方昱的警觉。以他那种偏执谨慎的性子，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之后定有动作。
其实对禾黛而言，解决掉方昱并非难事。真正的难点在于，她此刻的身份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
解决完之后，她如何向梵云宗那几位弟子解释？这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当然她也可以静待李悟宜搬来梵云宗救兵。可方昱若是在这期间查到了什么，定会先将蹲守在附近的他们一网打尽。
到那时，她未必来得及救援。
绝不能坐以待毙。
禾黛眸中闪过一丝决然，或许她应该主动出击，打草惊蛇。以自身为饵，引方昱提前对她动手。届时，李悟宜等人来救她时，有她暗中协助，定能合力解决掉方昱。
如此定计之后，禾黛这一整天的行为堪称鬼祟异常，简直将“我有问题”四个大字刻在了脑门上。而一旁奉命寸步不离的彩菊，在目睹了这一系列诡异行径后，小脸煞白，急得眼圈都红了。
彩菊虽是方昱派来监视的眼线，但毕竟只是个刚入方宅不久的少女，心性单纯淳朴得很，远不如那些老仆般冷漠麻木。她急得不仅是害怕自己失职会受罚，也是对禾黛处境的担忧。
整整一日，方昱那边都风平浪静，仿佛对禾黛的异常举动一无所知。直到夜幕来临，彩菊的行为才终于显出了古怪。
禾黛刚沐浴完毕，踏入卧房，便见彩菊正背对着她，在矮几旁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什么。
她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彩菊竟被惊得浑身一激灵，眼神慌乱地不敢与她对视，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奴婢只是看看熏香……”
禾黛目光越过她，落在矮几的博山炉上。炉盖边缘，赫然残留着几点白色粉末。
看着彩菊那副做贼心虚、笨拙得几乎写在脸上的模样，禾黛心中不免有些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行了，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彩菊如蒙大赦，慌忙应声。吹熄烛火、退出房门前的最后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深深望了禾黛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愧疚与担忧，几乎要落下泪来。
彩菊一走，禾黛立刻走到矮几旁。指腹沾起一点残留的白粉，凑近鼻尖轻嗅。并非毒粉，也非寻常熏香，而是一种迷药。
禾黛唇角勾起。方昱果然按捺不住，要对她下手了。
她迅速清理掉炉内药粉，重新点燃了普通的安神熏香。做完这一切，她才安然躺上床榻。屋内一片漆黑。她摸出唤灵珠，心念微动。
“云絮姑娘？”张环的声音立刻传来，“可是查到什么了？”
禾黛道：“我在方家宗祠探查时，无意间发现里面有个地下密室。里面画着好些奇怪的符文，还有一具空着的棺材……”
她刻意说得模糊，这样才符合凡人的认知。
张环沉吟片刻，语气凝重：“听起来像是邪修炼魂的核心阵地。姑娘还发现别的吗？”
禾黛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可知一个名叫‘贺舟’的修士？”
唤灵珠那头传来一阵低低的讨论声。很快，一个陌生的少年音兴奋地插了进来：“我知道我知道！云絮姑娘，我是他俩的师弟徐桉！”
他语速飞快地介绍完自己，继续道：“这贺舟啊，是百年前的人物了。他死后得了机缘，成了一名鬼修，此人修炼刻苦，天赋也不错，原本前途无量，可惜……走岔了路，干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禾黛追问：“什么事？”
“屠村！”徐桉的声音带着惊悸，“屠的还是他自己的出生之地，整整一百三十九条人命呢！”
“为何？”李悟宜忍不住插话，语气透着震惊。
“深仇大恨呗！”徐桉道，“听说贺舟父母早逝，从小就被全村人欺凌辱骂，长大后更是被活活打死了。他变成鬼修后，一凝了鬼心，就把整个村子给屠了！”
李悟宜蹙眉：“纵有深仇，何至于屠戮无辜妇孺？”
“谁知道他当时疯魔成啥样了！”徐桉叹道，“这事触怒了整个修真界，我们梵云宗肃修阁立刻派了人追杀他。他重伤逃窜，最后跌落悬崖，生死不明。肃修阁搜寻月余，才在一个偏僻村落发现了他的踪迹。就地处决他时，阁中前辈却在激斗中失手误杀了一个救治过贺舟的医女……”
禾黛问：“然后呢？”
“那医女一死，贺舟彻底疯了！他不要命地突破身体极限，暴涨灵力，竟拉着几位肃修阁前辈同归于尽了！”
禾黛抓住重点：“那医女名讳你可知道？”
徐桉努力回忆着：“我记得卷宗里有提过一笔，嗯……好像叫什么荷花？不对不对，是莲花，对，姜莲花！”
姜莲，一切都对上了！
张环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显然敏锐意识到什么：“云絮姑娘，你为何突然问起贺舟？难道……”
“不错。”禾黛斩钉截铁道，“我怀疑方昱就是贺舟，他没死。”
“什么？！”徐桉失声惊呼，“他怎么可能……”
李悟宜反应极快，声音紧绷：“邪修手段诡谲，假死脱身并非不可能。云絮姑娘，你可是掌握了确凿证据？这几天你务必万分小心，待在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立刻传讯宗门，请前辈火速驰援！”
禾黛却打断她，语气惊慌道：“来不及了。他已经察觉我的异常。而且……”
寂静中，卧房的门传来被打开的声响。
“他已经来了。”
尾音掷下，唤灵珠那头瞬间惊得大气都不敢出，李悟宜焦急万分，语速极快道：“云絮姑娘，你千万不要断了通讯，我们马上赶来！”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如同索命的鼓点，不疾不徐地朝着床榻方向逼近。
禾黛立刻闭上双眼，全身放松，呼吸调整得均匀而绵长，俨然一副睡得很熟的模样。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扛在了肩头。她的身体随着那人的步伐轻微晃动，头朝下，视线被发丝遮挡，只能凭借感觉判断方向。
她被扛着走过游廊、平地、石阶。最终，她被放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随后又被冰冷的触感禁锢住手腕，她整个人被锁链吊着跪坐在地。
这里正是方家宗祠的地下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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