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妄和秦芜生原本就是要出门溜达的，这会儿终于“重获自由”，便又双双往外走。
余妄的炫耀心并不是很重，刚才那一出事了，幼稚的念头也顺势了了，这回也没再想要往宗门人多的地方走。
一阵清风徐拂，院里的桃花香吹遍这一片山头，墙内的桃花枝探出小半节脑袋张望外面的弟子路过。
余妄一时半会儿被困在树下，触手可及的花枝又像是那般遥远。
在一切事了后的静谧里，余妄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让他的思绪放松，唯有一桠桃花能抚平一切躁动。
秦芜生这会儿跟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瞧他望着枝丫发呆，莫名的又窜上醋味，状似不经意地往余妄身前挪了几步看着他。
“师兄在想什么？”
余妄没想隐瞒，脱口而出道，“在想小六，”掌心接住落下的桃花，余妄低声喃喃，“现在……该去和他告别了。”
然后，重新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
余小六被带回泽琼仙宫后便一直住在泽琼殿百米外的院子，去往生之名。
此处谓“往生院”，起初余妄刚到宗门时并不理解为何要给一座用来住的院子取这样的名字，那是何等的晦气；可后来看见无数冤魂被带到此处，余妄总算明白何为真正的“往生”。
谓之往生，简而习之，向往新生。
往生院为的不是诅咒谁谁谁，而是劝诫某某某。冤魂有所念、有所怨，世所欲、世所怨皆可困住一个本该往生之人。世间有地府，又谓冥界，那才是魂的去处，再轮回，是为往生。
上辈子余小六被玉景安排在此处时他便清楚，余小六这具傀儡神躯即将报废。
余小六本也只是余长终制作的一具傀儡，主人死后傀儡应是与之一同“死去”，但或许是这具傀儡体内生出灵，直到今日才逐渐有消散的征兆。
往生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唯一一间屋子里亮着一盏灯。
白日点灯。点的是盏安魂灯。
溪水长流，将院子破开一个豁口，直流而下，那是冤魂去往地府的路。
余妄走近抬手敲门，“小六。”
屋内咚一声，不知绊倒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余小六急急忙忙开门，就瞧见余妄，一整个扑进对方怀里。
“小叔！”
余妄将他扶好站稳，理了理对方弄乱的头发。余小六个子比余妄矮一些，需要微微仰头看余妄，张口时声音仍旧带着点稚气。
“小叔，有没有找到爹爹？”
余妄拨开余小六额前的几根碎发，低垂眉眼与那双粉红的双瞳对视。
傀儡和傀师血肉相连，余小六怎么可能不知道余长终已经死了？
逐渐透明的身体是在提醒余小六大限将至，也是在余妄，哥哥不可能回来了。两生两世，阵中阵外，余妄都知道了余长终身死的消息。但人总之这么犟，没有真正看到再无可能的答案之前永远也不会选择相信。
余妄只知道，自己又重活了一次，站在开端，等候他们死亡的那一天。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余妄心里却仍是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那是他的兄长，是伴他长大，是护他教他的亲哥哥。
余妄勉强笑道：“快了。”
可心里他却又喃喃道歉——对不起。
不知道是在和余小六道歉，还是在向兄长道歉。
对不起，我没法带他回来，永远都不可能。我找不到他，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余小六笑着，将食指上的储物戒取下，“那就好，小叔现在戴发冠了，爹爹看见一定会很开心的，到时候啊，我一定要爹爹给我买一堆糖葫芦……
“我要和小叔分着吃……”
余妄看着余小六的身体一点点消散，好几次对方差点握不住那枚戒指，几次脱手，滑稽得模样却让余妄有些笑不出来。
偏偏余小六还没心没肺在他跟前笑。
余小六笑马上就可以见到爹爹，马上他就可以去找爹爹邀功，然后告诉爹爹：“爹爹！你看我做的好不好！我一个人去到临风宗找人帮忙，我也找到小叔了。爹爹一定要奖励我很多很多糖葫芦。”
活了百来年的小娃娃模样永远停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笑着、拉着爹爹的袖摆，
“爹爹，小六已经长大了，小六也可以去生香楼喝茶。虽然爹爹总说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但是爹爹可不可以就让小六任性一次？”
“爹爹，你知道嘛，小叔和秦叔叔在一起了！我听临风宗的弟子说的，他们说再过几十年小叔就要和秦叔叔结为道侣了。可惜小六看不到啦。”
“对了爹爹，小叔终于戴发冠了，真的和阿爷很像！当然啦，也和爹爹很像呢！爹爹不用再和小六唠叨小叔不戴冠了。”
“爹爹可不可以快点回来啊，看一眼小叔戴冠的样子，还有，小六真的很想吃糖葫芦，想吃很多很多……”
“爹爹，我见到小叔了。那天你说，等来日看见小叔你就回来陪我，可现在我看见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呢……”
余小六如捧珍宝般捧着手里余长终留给自己的储物戒，笑若桃花，却道歉，“对不起啊小叔，小六不能陪你了，你要多笑笑……爹爹说很喜欢你小时候笑的样子，真的……”
戒指咚一声掉落在地上，眼前哪还有什么人？
余妄猛地背过身去，好巧不巧，那条往生的河踏入他的视线。
地上的戒指打着旋，终于停下，立在木地板上，余小六应是还站在那的，不然为什么缠人的桃花香还在。
为什么……
眼前的光亮被人遮挡住，秦芜生轻轻扣着余妄的后脑勺埋在自己颈间。
紧绷着的泪水霎时如洪水决堤。
择粼院外余小六似乎才来找过他，在院外站了许久，见到他高高兴兴喊了一句，“小叔！”
好像还在泽琼殿里，余小六站在他身前，声音有些沉闷地唤他，“小叔……”
好像又看见自己百岁生辰时回到余府，余小六捧着自己做的小娃娃，献宝似的跑到自己跟前，傻乎乎地说，“小叔！这个送你。”
小娃娃是余小六的模样，他一本正经地和余妄说，“小叔可要时刻带着，这样想我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啦。”
想起余小六及冠礼那天，对方如获至宝般捧着余妄送的一把刻刀，他说，“有这把刻刀，我以后就能做最厉害的师傅了！”
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十岁的余小六才到自己胸口，拉着自己的手央求，“小叔陪我玩会儿嘛，我好久都没有见到小叔了。”
想起在生香楼外，余小六指着糖葫芦摇晃自己的手，“小叔给我买一串嘛，爹爹都不给我吃。”
想起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余妄忽然好后悔，他问：“我刚才为什么不抱抱他……”
明明都已经重来一次了，明明有了机会，明明可以在最后抱他一次的。可为什么不抱他，为什么……
分明他最初想要踏入往生院的时候就已经鼓足了勇气准备最后抱一次余小六的。
井幺城的人都说，余家二公子顶天立地，一柄闻风剑可斩尽天下作恶的妖魔。可又说余公子薄情得很呐，当初余老爷和余夫人离世，余二公子一滴泪没掉。
没人知道，当初余二公子抱着还未做完的余小六哭了一宿。
那是余妄第一次抱余小六。
他和余小六的初识是从痛哭一场开始的，而如今亦是，区别在于，当初他是为阿爹阿娘哭，如今是为余小六哭；区别在于，这次他再也没机会抱余小六。
犹记得当初余长终牵着七八岁模样的余小六到余妄跟前，“他如今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一个吧。”
“就叫余小六吧。”
他那时觉得好记，这会儿也确实好记，那墓碑上的字刻着真的好简单，寥寥几笔就刻完了。
余妄手抚过墓碑上自己一撇一捺刻下的字，食指上多了一个戒指，这是余小六留给自己的，也是余长终留给自己的。
他的两个亲人离去，留给他的却只是一枚储物戒。
他已经弄丢了余长终留给自己的余小六，如今便再不可能弄丢这枚戒指。
“小六，不要恨我……下辈子，让哥哥带着你来找我，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
择粼院内多了一座坟，墓碑上刻着：“侄儿余小六之墓”，这不算吉利，但余妄想不了那么多了，只是靠在一旁的桃花树下发呆。
余妄入阵只是为了秦芜生，他告诉自己很多遍，就是这样的。当想起即将面临这一场离别，是听见冷千春的名字，那个当初被虫蚁啃食得只剩白骨的，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师妹。
宗里传，那个来挂榜的余小六死了，是死在他小叔余师兄怀里的。
日暮时分，妖仆来传，说是个女弟子来，想看看余小公子。
余妄允了。他面上没有泄露一点笑意，眼尾微红，却瞧不出狼狈。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重来一次还是会难过。
女弟子进来，冲余妄行一礼。
她坐在一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和余妄说自己亲人当初如何可怜的模样……
“那天我本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任务，到的时候人群叽里叽喳喳说着关于师兄的话，什么余家遭难，什么余家遗孤。”
“我好奇什么遗孤，就去问他们。他们就给我指了角落蹲着的少年，说，‘就是他，和余师兄长得可像了’，我看，只是觉得他好可怜……”
＊＊＊
“小弟弟，你说的余家可是余师兄所在的那个余家？”女弟子蹲下身问余小六。
或许是惊讶于有人会和自己说话，余小六抬起头后愣了片刻，点点头。
他身上的衣衫沾满泥土，鞋子也有些被磨破。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从井幺城往临风宗跑，于修士而言，只需要几个时辰，于余小六而言，却是几天几夜的路程。
他跑，不会饿也不会渴。或许最初无知不懂，可活过百年，他也该懂了，自己就是一个傀儡，一个木头娃娃。
余小六挂榜后没有去找余妄，他就蹲在榜单附近，来往的弟子匆匆瞥他一眼。有人拿着吃食和水问他要不要吃点，他就摇摇头，说谢谢。
女弟子蹲在他身前，怕提起伤心人让人难过，她便一句话不说，远远一瞧，两人就像是一对亲姐弟。女弟子将余小六轻轻抱进怀里，从储物戒里拿出披风给他披上。
等了会儿，玉景来了。他揭下榜单冲余小六招呼。女弟子以为余小六会就这么走过去和玉华仙尊离开，于是她站起身。
岂料余小六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她，粉红的双瞳明明已然空洞却仍盛着笑看她。说：“姐姐，我走了。”
女弟子坐在坟前，手中编着花环，“我没想到他会和我告别，我也没想到那就真的是告别。
“我当时就觉得，他真懂事，他和我弟弟一样懂事。”女弟子转头看余妄，“师兄，我也有一个弟弟，当初我弟弟也是这么来宗门寻求帮助的，他那时也是蹲在角落，他就静悄悄蹲着，也不四处张望，师兄师姐们看见了，给他水喝，他不喝，就在那里等我。
“可我当时在外做任务，等回来的时候，就听说他在楼内生生饿死……”
女弟子扯出一个笑，碰了碰墓碑，将花环轻轻放在上面，“我也怕余小六和我弟弟一样，我就想陪着他，如果他等到师兄，或许当初我弟弟也能等到我……”
“后来听说小六被带到往生院，我很害怕，又或许是不愿意面对，我知道往生院是什么地方，我想过来找他，可是总有事情耽误。
“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来早一点？”
女弟子转过头看余妄，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她看见了，那个从来温和待人，从来挂着笑的余师兄眼睛泛着红，几乎双目无神地看着自己。
“可我终究是错过了小六，也错过了我弟弟。
“余师兄，其实那天小六托我给你带句话。”
余妄闻言，空洞的双眸好似有眸光闪动。
“小六当时怯生生看着我，说……”
“姐姐，如果我没等到我小叔就死了，麻烦你帮我和他说一声，那天我亲眼看着爹爹和整座府的掉下去，爹爹说，‘小阿妄，多笑笑’……”
余妄倏地站起身，好不容易吐出的一口气都有些颤抖，“抱歉，我还有事，师妹自便。”
他说完快步离开，走出院子，可胸口还是堵得慌。
他好像真的看见了，听见了。
耳边回荡着余长终和余小六的声音。
他知道那时的余小六会有多绝望地看着余长终笑着说那句，“小阿妄，你往后要多笑笑啊。”
小六该是怨念自己的吧，不然为什么要在消散前喃喃提醒他，“小叔，你要多笑笑啊……”
“小阿妄，多笑笑……”
“你要多笑笑啊……”
我笑了，你们回来好不好……
之后隔天更新，每次更新最少两章。说说原因：最近在试图闯进签约这个赛道（虽然不可能），但万一我踩到狗屎了呢！所以另外一本（申签那本)我需要尽量保持更新，这一本就没法保证每天都更新了，但隔天更也会补上的！！！
发现一边听歌一边写小说真的很棒，超有灵感的好吧[奶茶]就是写不出感觉[化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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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多笑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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