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安消失了三天。
没有早安晚安,没有“顺路”带来的甜品,没有在研究所楼下守候的身影,聊天框沉寂在最底部。
沈青朝的生活一如既往,实验室,教室,公寓,三点一线。她依旧冷静地处理数据,条理清晰地授课,对周遭的一切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只是偶尔,在实验间隙端起冷却的咖啡时,她会下意识地瞥一眼静默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她随即移开目光,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第四天傍晚,她刚走出研究所大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靠在车门上,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身影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得有些单薄寥落。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
沈青朝的心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三天不见,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显清晰,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了一层灰翳,里面交织着疲惫、挣扎,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他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迎上来,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沈青朝步伐未停,径直走向自己的车方向,仿佛没有看见他。
“青朝!”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青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带着迟疑,最终停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我……”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呼吸有些重,“我想了很久。”
沈青朝缓缓转身,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那目光如同手术刀,冷静地剖析着他此刻的狼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那个问题。”他避开她的视线,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我喜欢你什么……我说不清楚。看到你笑,我会觉得天气都变好了;看到你皱眉,我就想是不是哪里让你不开心了;你回我一个‘嗯’字,我能对着手机傻笑半天……”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很不理智,不符合你的逻辑。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我控制不了。”
他的坦白笨拙而直接,像一把未经打磨的钝器,毫无技巧,却因为那份纯粹的重量,砸在人心上,隐隐发闷。
沈青朝沉默着。暮色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所以呢?”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即使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种毫无缘由的感情,即使我可能永远无法用同等热烈的感情回应你,即使我……或许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还是要继续?”
这是一场**裸的警告,将所有的风险与不堪都摊开在他面前。
周屿安看着她,看了很久。他的眼神从挣扎,到迷茫,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要。”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
然后,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他以前从不抽烟。
“你可以不相信,可以不回应,可以……不爱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执拗,“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
那一刻,沈青朝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里某种东西被撬动的声音。很轻微,却不容忽视。
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褪去了部分青涩,显露出内里坚韧的、甚至有些偏执的骨架。他不再仅仅是那只摇尾乞怜、等待施舍的小狗,他开始展现出他的獠牙——即使那獠牙是为了守护一份看似无望的感情。
有意思。比她预想的,还要坚韧一些。
她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转过身,淡声说:“我饿了。”
周屿安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附近新开了一家日料,味道不错。”她补充道,依旧没有回头,但脚步放慢了些许。
几秒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慌乱与喜悦。
“我……我知道那家!我订位置!”他跑到她身侧,声音里的阴霾一扫而空,重新变得明亮,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沈青朝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眼眶甚至有些湿润。就像一只被主人丢弃在路边,以为再也回不了家,却突然又被召唤回去的狗,那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
她收回目光,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淡地弯了一下。
看,训犬并非只有惩罚。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往往能换来更彻底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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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稳定期”。
周屿安恢复了之前的殷勤,甚至更加细致入微。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将所有的渴望和不安都写在脸上。他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在她划定的界限内活动。
他依旧每天发消息,但不再期待每条都得到回复;他依旧会来接她下班,但如果她说“今天想自己走走”,他会点点头,说“好,注意安全”,然后真的离开,只是会在她到家后发来一条确认的信息;他依旧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和禁忌,并将它们贯彻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目标明确,步伐稳定,不再急于求成。
沈青朝默许了他的存在。她接受他的好意,偶尔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反馈——可能是在他生日时送他一条配色沉稳的领带(与他往常活泼风格截然不同),可能是在他感冒时难得地发去一句“多喝水”,可能是在某个他情绪低落的瞬间,允许他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几秒钟。
每一次细微的“奖励”,都能让周屿安眼中燃起更炽热的光,支撑着他继续这段看似不平等的关系。
他努力地想要走进她的世界。他会去啃读那些对他而言艰深晦涩的心理学著作,然后带着一知半解的问题来问她,眼神专注得像求知若渴的学生;他会陪她去听枯燥的学术讲座,即使中途困得眼皮打架,也强撑着精神,只因为她偶尔侧头看他时,他会觉得一切都值得。
沈青朝冷眼旁观着他的努力。她看到他为了迎合她的“理性”,开始尝试收敛那些过于外放的情绪,学着像她一样条分缕析地看待问题,尽管时常显得笨拙。她看到他身上那些曾经鲜明夺目的、属于年轻人的鲜活色彩,正在被一种名为“沈青朝”的灰度一点点覆盖。
她在改造他。按照她认为“应该”的样子。
这个过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造物主般的快感。
一次,他们去看一场小众的艺术电影。影片基调沉郁,充斥着大量的隐喻和长镜头。放映结束,灯光亮起,周屿安显然没能完全理解,但还是认真地组织着语言,试图与她探讨影片中关于“孤独”的命题。
“男主角的孤独,源于他无法建立真正的联结,他……”他蹙着眉,努力思索。
“他的孤独,是他自己选择的。”沈青朝打断他,声音在空旷的影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他享受这种孤高,并用它作为屏障,拒绝一切可能带来不确定性的亲密关系。本质上,是一种懦弱。”
周屿安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触及她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
“那你呢?”他下意识地问,声音很轻。
沈青朝转头看他,影厅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美人雕塑。
“我?”她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和他,是一类人。”
说完,她率先向外走去。
周屿安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他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他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她也在享受孤独,也在用理性构筑屏障,拒绝他。
可是,明明她允许他靠得这么近了……
为什么还是觉得,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玻璃?
他用力握了握拳,最终还是站起身,追了出去。影厅外的走廊灯光明亮,她站在光下,身影清瘦挺拔,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里,消失不见。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像是怕她真的会消失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牵她。
沈青朝却不着痕迹地将手插进了大衣口袋。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垂下,指尖蜷缩,最终紧握成拳,塞进了自己的裤兜。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晚上想吃什么?我知道有家新开的……”
沈青朝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语气,看着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受伤,心里那片冻土,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但她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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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确立得悄无声息。
大约是在那次看电影的半个月后,周屿安送她回家,在她公寓楼下,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设计简约的铂金项链。
“青朝,”他看着她,眼神紧张而郑重,“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形式不重要,但……我想正式地,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
他用了“请求”两个字。
沈青朝看着那条项链,在路灯下折射出细碎冰冷的光。又抬眼看他,他屏住呼吸,连睫毛都在轻微颤抖,等待着她的宣判。
她忽然想起下午在实验室,听到两个实习生小姑娘兴奋地讨论着男友的告白,玫瑰、蜡烛、单膝跪地,充满了戏剧性的浪漫。
而周屿安的告白,在她公寓楼下,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长到周屿安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举着盒子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几乎要绝望地放下时,她终于开口。
“好。”
只有一个字。
周屿安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那光芒几乎要灼伤人。
“真……真的?”他声音都在发颤。
“嗯。”沈青朝应了一声,算是确认。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取出项链为她戴上,手指却因为激动而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扣上搭扣。
沈青朝静静地站着,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指偶尔擦过她后颈的皮肤,带着急促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终于戴好了。他转到她面前,看着项链在她白皙的锁骨间垂落,脸上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
“青朝,我……”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想要拥抱她。
沈青朝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手臂停在空中,笑容也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无措。
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沈青朝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向前挪了极小的一步,让自己的身体轻轻靠进他的怀里,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极其克制、甚至算不上拥抱的接触。
但周屿安的身体却猛地一震,随即,那双悬空的手臂缓缓地、极其轻柔地环住了她,像是拥抱一件稀世珍宝,不敢用力,生怕碰碎。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谢谢你,青朝……谢谢。”
沈青朝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的怀抱很温暖,心跳声隔着衣物传来,急促而有力。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温暖。理智在冷静地提醒她,这不过是一种多巴胺作用下的生理反应,一种社会规训下的亲密仪式。
但身体,却违背意志地,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放松了那么一刹那。
只有一刹那。
然后,她轻轻推开了他。
“很晚了,回去吧。”
周屿安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傻笑,重重地点头:“好!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来接你吃早餐!”
他看着她转身上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才兴奋地原地跳了一下,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路跑回车上,引擎声都带着欢快的节奏。
沈青朝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车子像快乐的甲壳虫一样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她低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锁骨间的项链,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它的存在。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个完全属于她的、忠诚的、被她成功“驯化”的伴侣。
可为什么,心里那片荒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暖丰饶,反而……生出一种更深的空茫?
她转身,拉上窗帘,将窗外那个灯火通明、充满烟火气的世界彻底隔绝。
项链冰冷的金属贴着她的皮肤,像一道无声的枷锁。
只是她不确定,这道枷锁,究竟锁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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