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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玻璃后的我,和游戏里的他

热炒的油烟气混着夏夜的闷热,像一张湿透的网,兜头罩下。

林疏棠最终还是没有去贴那张海报。

她坐在夜宵摊吱吱作响的塑料凳上,把手机里《熬》的电子稿发给了小满,对话框里的光标闪烁不定,最后敲下一行字。

“帮我投个独立插画展,匿名。”

小满的头像几乎是秒回,一个红色感叹号跟着一长串语音条弹了出来,林疏棠没点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果不其然,文字消息紧随其后:“你疯了?这风格,这笔触,这用色,圈内人一看就知道是你!陈岩要是顺藤摸瓜找过来……”

林疏棠没有回复,只是拿起豆浆店老板顺手送的一根油条,慢慢地咬着。

油条已经冷了,嚼在嘴里有些韧,像是在咀嚼某种固执的情绪。

林疏棠慢慢地打字回复:“那就让他摸。”

手机屏幕倒映出她的脸,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她抬起头,越过喧闹的街道,望向远处那栋通体漆黑的建筑——KPL战队的训练基地。

三楼,一扇窗户的灯光执拗地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她知道他肯定在那里。

江熠白在玻璃里打游戏,她在玻璃外画画。

他们都在被无数双眼睛看着,却又好像谁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他们。

她看见的是他的荣耀和伤痛,他看见的是她的才华和困顿。

世人看见的,不过是他们想看见的幻影。

油条咽下,喉咙里有些干涩。

她想,就这样吧,让那幅画替他们说出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同一时间的基地宿舍里,江熠白正反复看着手机里那幅名为《熬》的画。

屏幕的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他将画面不断放大,指尖最终停留在画中人握着鼠标的手上。

那遒劲的线条下,中指的关节处有一块不自然的凸起,那是长期高强度握笔、用力不当留下的永久性变形。

一种奇异的共鸣击中了他。

这和他右手腕上那块顽固的、时常肿胀发痛的凸起,几乎如出一辙。

它们是同一种勋章,也是同一种刑具。

他退出看图界面,点开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对话框里还停留着几天前关于海报设计的简单沟通。

他犹豫片刻,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他的右手腕被黑色的医用夹板牢牢固定着,五指无力地覆在键盘上,仿佛一件失去了灵魂的精密零件。

他把照片发了过去,配上一行文字:“原来我们,是同一种伤。”

信息发送成功,他却莫名有些紧张,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手机屏幕很快亮起,对方的回信只有三个字,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

“别逞强。”

江熠白盯着这三个字,指尖在输入框里悬了许久,打了很多字,又逐一删掉。

谢谢你的理解?

我们都一样?

说这些都显得矫情又多余。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简单的音节。

“嗯。”

他关掉手机,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手腕的钝痛感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他却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这无声的交流轻轻地、温柔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凌晨四点,生物钟让林疏棠准时醒来。

她习惯性地摸过手机查看邮件,一眼就看到了小满发来的投稿成功回执。

只是,作品的标题被改了。

《熬:两个不被允许休息的人》。

小满还附上了一句解释:“只一个‘熬’字太苦了,加个副标题,更有故事感,也更能打动评委。我觉得,这才是你想表达的,对吗?”

林疏棠看着那行字,没有反对。

她是对的。

这不是一个人的挣扎,是两个灵魂在各自的牢笼里,遥远的共振。

几天后的战队内部会议,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在播放上一场训练赛的复盘录像。

主屏幕是江熠白的第一视角,他的“月影”打野在龙坑附近徘徊,走位谨慎得不像他。

“停。”

陈岩冰冷的声音响起,画面瞬间定格。

他手里捏着激光笔,红点死死地钉在月影的脚下。

“这个走位,江熠白,你在犹豫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熠白身上。

他盯着屏幕,下颌线绷得很紧:“对面的中单和辅助消失了视野,草里可能有埋伏,我需要时间判断。”

“判断?”陈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野王的字典里,不应该有‘犹豫’这两个字。你以前三秒就能找到机会切掉对面后排,现在三秒钟你还在看小地图?”

江熠白垂下眼,声音低沉:“我的状态在恢复。”

“恢复?”陈岩的音量陡然拔高,他从桌上甩出一张打印的表格,纸张飘飘悠悠地落在江熠白面前。

“这是队医的理疗记录!过去两周,你做了七次手腕理疗,平均每天的有效训练时长超过十一小时!江熠白,你这不是在恢复,你是在透支你剩下不多的职业生命!”

江熠白沉默着,攥紧了藏在桌下的左手,右手腕的夹板硌得皮肤生疼。

陈岩一步步逼近,影子将他完全笼罩:“我不管你和那个画师私下里有什么接触,也不管你们在搞什么花样。但从现在起,我以主教练的身份通知你,战队禁止你进行任何非官方授权的形象合作。那张海报是最后一次。”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江熠白心上:“你要是还想打职业,还想回到那个位置,就把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都给我收回来。听懂了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许久,江熠白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懂了。”

与此同时,林疏棠的工作室里,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她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礼貌而公式化。

“您好,是《熬》的作者林小姐吗?恭喜您,您的作品被我们KPL官方合作的‘峡谷新境’艺术展选中,并且获得了金奖。”

林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收紧:“谢谢。”

“是这样的。”

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为难。

“按照我们画展的规定,金奖作品的作者需要亲自出席颁奖典礼,并且有一个简短的发言环节。时间就在下周末的总决赛现场。”

亲自露面?

林疏棠的手指瞬间冰凉。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画到一半的稿子,那个她画了无数遍的野王,正意气风发地举着奖杯。

“我……我可能不太方便。”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可以找人代领吗?”

“这个……恐怕不行,这是规定。”

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而且……不瞒您说,KPL战队的陈教练刚刚也给我们打来电话,表示您这幅画的内容,可能对选手的形象存在‘误导性风险’,建议我们重新评估作品的获奖资格。我们顶住了压力,但如果您本人不能出席,恐怕……”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林疏棠已经全明白了。

陈岩的警告,以一种她没想到的方式,精准地打了过来。

她挂断电话,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她盯着电脑上那幅未完成的画,画中人笑着,自信张扬,高举着银龙杯,万众瞩目。

可她怎么也画不出他举杯的右手。

她知道那只手是什么样子,有伤,有痛,有为了梦想烙下的疤痕。

但她画不出来,画出来,就不是那个粉丝和俱乐部想看到的、无所不能的“野王”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攫住了她。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要甩开某种无形的束缚。

林疏棠快速的冲到硬盘柜前,翻出所有标记着“江熠白”的比赛录像文件夹,从他出道的第一场,到最近的一场,一个不落。

她将视频播放速度调到0.5倍,一帧一帧地看。

她不再看那些天秀的操作,不看那些极限的反杀,她只看他的脸,看他每一次操作前的微表情。

时间在快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亮转暗。

终于,在一个关键团战前,她发现了。

就在他操控英雄释放一套连招的瞬间,他的眉头,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皱了一下,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

她立刻拖动进度条,寻找类似的操作节点。

一次,两次,三次……她找到了!

每一次,在他需要进行高强度、高密度的右手操作时,那个微小的、转瞬即逝的蹙眉都会出现。

那不是紧张,也不是专注,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痛楚的生理反应。

找到了。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只属于她的秘密,一个关于神的裂痕的秘密。

林疏棠冲回电脑前,删掉了原来画稿的图层,重新拿起了压感笔。

这一次,她画得很快。

画中的人依旧笑着,高举奖杯,眼神明亮如星。

但她在那只完美无瑕的右手上,加了一笔——他握着奖杯的小指,因为瞬间的神经抽搐而微微蜷起,导致沉重的杯沿,有了一毫米几乎不可见的倾斜。

完美。

这才是他。

荣耀的顶峰,与疼痛如影随形。

她把新的画稿没有丝毫犹豫地发给了江熠白,附上了一句话:“这才是真实的你。”

信息几乎是秒回,快得让她意外。

“你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林疏棠看着那行字,仿佛能看到他此刻震惊又复杂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

“因为你不是神,”她打道,“你是会疼的人。”

这一次,江熠白很久都没有回复。

林疏棠也没有再等,她关掉电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深夜,门铃声将她从浅眠中惊醒。

打开门,是一个同城闪送的快递员,递给她一个印着KPL战队LOGO的礼盒。

她签收后抱回房间,拆开包装,里面是他的签名鼠标垫、最新款的队服徽章,还有几样她叫不出名字的战队周边。

在礼盒的最底下,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和他ID一样锋利瘦削的字迹。

“别发那幅《熬》。让我自己,站上领奖台。”

他的意思是,不要用那幅画去博取同情,去揭露他的伤痛。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堂堂正正地,重新回到那个万众瞩目的地方。

林疏棠抱着那个礼盒,坐在地板上发呆。

手中的卡片仿佛有千斤重。

他的骄傲,他的坚持,她都懂。

可她也懂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她该怎么选?

是尊重他的骄傲,还是守护他的健康?

就在她脑中一片混乱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她认得,那是战队经理老赵的私人电话。

她按下接听键,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

“林小姐吗?我是老赵。”

电话那头,老赵的声音急促又慌乱:“江熠白……江熠白他刚才在加训的时候晕倒了。现在正在送往医院,你……你能不能来一趟?他昏迷前,嘴里就说了一句‘画稿别停’。”

轰的一声,林疏棠的脑子炸开了。

“画稿别停?”

这四个字和卡片上那句“别发那幅《熬》”在她脑海里疯狂交战,撞得她头晕目眩。

她想也没想,抓起钥匙就往门外冲。

慌乱中,身体撞翻了立在墙边的画架。

那幅刚刚完成的、画着他举起奖杯的画稿,从画架上滑落,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画中,他意气风发,举起奖杯的手,正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像是在奋力去够什么永远也够不着的东西。

林疏棠的视线只在画上停留了半秒,便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又在她身后迅速熄灭。

夜风灌进电梯,吹得她浑身冰冷。

她冲出单元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声音嘶哑地报出中心医院的名字。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灯影飞速倒退,像一条条抓不住的光带。

林疏棠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指甲深陷进掌心。

老赵的话,江熠白卡片上的字,还有那幅摔落在地的画,在她眼前交替闪现。

他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车轮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急刹,停在了亮着红十字灯的急诊大楼前。

林疏棠推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向那片惨白的光亮中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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