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下过雨的原因，本就常年潮湿的房间更加的阴湿了，经久不散的霉味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味直冲进鼻腔，那种令人难受的窒息感也随之而来。
990一如往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的眼睛越来越差了，甚至连窗帘的褶子都在他眼中被抹平，变成一大块灰扑扑的色块。
所以他越来越不喜欢睁开眼睛去看什么了。
作为一个曾经的外科医生，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废人更绝望的吗？
就算他现在就可以离开这座“垃圾场”，他的眼睛也没有办法痊愈，被药剂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康复，他再也不可能拿起手术刀了！
他年少时的梦想，进入医学界的抱负，都已经彻底地支离破碎了。
过往的日子都恍惚如梦，有时候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也会愣怔，似是从那抹白色中窥视到了曾经的自己。
健康的、意气风发的那个自己。
那个以名字来称呼而不是以一个冷冰冰的编号来命名的人。
重重合上眼，990强行让自己不要去回忆过去，过去固然美好，但对于如今身处炼狱的他，那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施虐。
“师兄，别来无恙？”
不知什么时候，穿着白大褂的人就站在了病床边上，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冰冷的瞳中聚着阴狠的暗流。
990没有动弹，他不需要眼睛看，只是听声音他也能分别出这人是谁。但他没有回应，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呼吸似乎略略加重了一点。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费维对他的态度也没有生气，笑眯眯地站在床边俯视那张熟悉的脸。
“真让人难过啊，不过你不想见我没关系，你想不想见他呢？”
费维没有明确说“他”是谁，但在场的两个人都知道那指的是谁。
990终是睁开了眼睛，颇为费力地撑起身子，将上身倚在床头，眼神冷冷地瞥着来人，惨白的唇紧绷着。
“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费维无视了对方的冷漠，语气温柔依旧，“你本来应该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现在在这里蹉跎自己的生命，你真的甘心吗？明明从读书的时候你的理想就是拿着手术刀治病救人。”
“闭嘴。”
990从紧咬着的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放在身侧的手都在颤抖。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费维当然不会如他愿，“你的手都在抖，为了一个男人失去实现自己理想的能力，多可悲啊。”
“你又在这里假惺惺地做什么？”990死死地盯着这个衣冠禽兽，血丝染红了眼白，“我再也当不了医生，你不应该才是最开心的吗？”
费维的唇角又上扬了几度：“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明明对你的遭遇感到很心痛啊。”
990嗤笑一声，他与费维是大学期间的师兄弟，一个导师带出来的学生。两个人都足够优秀，又在毕业后进入了同一家医院，两个人的竞争关系从大学延续到工作。
他本来对自己这个师弟没有任何意见，虽然他觉得费维有些功利心过强，但他本身并不在乎这些，他醉心学术，唯一重视的只有自己手中的手术刀。他一心只想救死扶伤，对费维追求名利的行为虽然瞧不上，但也从来没有过明面上的冲突。
费维虽然追名逐利，但他掩饰的很好，人前向来是一副温柔儒雅的模样，做的事纵使有时候不干不净，他也将分寸把握得极好，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990向来也就当做没看见了。
直到前额叶切除术的出现。
这是由一位名叫莫尼的医学教授开创的手术，将人的前额叶与丘脑之间的两束神经纤维切断，以达到治疗心理障碍的目的。
“精神疾病必然与细胞联合组群的形成有关，后一部分在病变中或多或少会变得比较固定。细胞体将完全保持正常，它们的主体部分在结构上不会有所变化；但是它们的多重联结，或多或少将会变得比较固定，这种固定性就会与某些病态的精神状态中的固执和发狂产生联系。”[1]
莫尼如是说。
这位教授坚信精神或心理疾病的患者的前额叶区已经无法通过普通的物理疗法和精神类疗法来进行治疗，只有将前额叶割除，把患者已建立起来的某些神经格局切断，才有可能将病人拉回到正常的精神世界里。
而他发表的关于前额叶切除术的文章也在业内引起广泛关注，并很快被业界同行所接受，前额叶切除术也开始被其他的医生广泛应用于心理及精神疾病的治疗中。
但990根本不能理解这种东西怎么能被推广开来。这种手术到底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大脑是人灵魂的栖息之所，将大脑组织切掉就意味着摧毁了人一部分的灵魂，这样的行为居然能被业界认可并推广，简直是可笑至极！
但费维却十分推崇这种手术，认为前额叶切除术就是治疗心理和精神疾病最好的手段，费维向他们所在医院的院长推荐了前额叶切除术，想要引进这种技术，但却受到了当时990的极大力反对。
最后院长没有听取费维的建议，这就让费维彻底记恨上了这位师兄。
他本就一直看这个所谓的师兄不顺眼，讨厌这个处处和自己竞争，又处处压自己一头的人，这次吃瘪让他更加不爽。
因为对院长的古板感到不满，他在不久之后就选择辞职，并跳槽到了一家专门治疗精神及心理问题的医院。
当他知道这位被所有人称赞的优秀外科医生，因为同性恋这种疾病而落到自己手里的时候，他简直高兴疯了。
“师兄，你知道你来这里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
费维目光灼灼地盯着床上那清瘦到快要脱相的人，“我明白你一直都瞧不上我。”
“你一直都觉得我不配做医生，你觉得我只是个功利的商人。”
“可是呢？”费维狞笑道，“现在穿着白大褂的是我，穿着病号服的是你。”
“你永远都拿不起手术刀了，而被你看不起的商人，却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外科医生。”
990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他必须得承认费维是了解他的，费维明白他的理想，更知道如何往他的心窝子上插刀子。
“你知道吗？被你瞧不上的前额叶切除术，我就是凭着这个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费维还在不住地刺激990：“直到现在，我已经做了56起前额叶切除手术了。所有的病人，不管他身前多么偏执多么疯狂，只要手术过后都会平静下来。师兄，这个手术远比世人想象的更加伟大。”
“我用这个手术治疗过癫痫、焦虑症、抑郁症还有精神分裂症。那些患者在切除前额叶后都恢复到正常生活中了，他们的亲人都很感谢我呢。”
“师兄，是你眼拙。”
费维将自己这么多年被压一头的怨气全部都发泄出来，温和的外表被撕裂开来，露出皮下状若野兽的疯狂本质。
而990始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悲痛，直到他说完发泄完才开口：“你真的觉得那些病人回归正常了吗？”
“如果你所谓的正常只是保留基础的生物本能，那我建议你回学校重造。”
“你们这些人只看到了病人不再偏执疯狂，却不去注意他们在术后变得更加冷漠麻木。他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却被你们认为是痊愈，你们只观察术后1到10个星期内的情况，便主观武断地认为你们的所谓的手术是完善的。这样的你们根本就只是一群刽子手！”
990真的非常厌恶这个技术，却无力阻止这个技术越来越被大众所接受，并更加广泛地应用到各类疾病上。
而另一位名叫符曼的医生更是改良了原本的前额叶切除术，将手术流程缩短到了十分钟，从眼窝中插入特制的冰锥，用小锤子捶打几次，这台手术就算完成了。
这位符曼医生也因此名声大噪，他极度地痴迷于这种手术，并凭借自己的社会人脉疯狂推广，短短几年间就有无数病人遭遇毒手。
而这位符曼医生，如今正就职于这座“垃圾场”中，并与费维交情颇深。
“师兄，你倒是不忘初心啊。”费维嘲弄道，“这种境地下还是这样一幅高高在上谁都不如你的样子。”
990看着这位曾经的师弟，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费维完全失去了作为医者该有的严谨与仁慈，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罢了。
而费维察觉到了990的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细刺哽着，他见不得990这幅样子，似乎自己只是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知道同性恋的治疗方式都有什么吗？”费维突然开口。
990猛然转头看向费维，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他当然知道如今社会对于同性恋那些所谓的“治疗方法”。在他和爱人在一起后他就不自主地去仔细了解相关的案例。
那无一例外都是非常糟糕恐怖的“治疗”。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挺可怜的？”
“可你那男朋友才是真正可怜的。”费维如同深渊里魔鬼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知道电击厌恶疗法吗？”
电击？
990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人用锤子狠狠敲了一锤，震得他都发懵。
“你那可怜的小男朋友，现在连走路都不会走了。”费维还在讲，“你懂的吧？电击这种东西本来就容易损伤神经。”
“听说他以前还是个大学老师呢，似乎还是挺优秀的一个人。”
“不过他现在看见男人就吓得浑身发抖。”
“真可怜呐。”
真可怜——
990记忆中那个明媚如三月暖阳的人最终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这三个字。
难以言说的痛从四肢百骸侵入侵入心脏，他似乎跌入了一片深海中，心脏被水压压迫到无法跳动，口鼻间传来的窒息感让大脑都失去了运转的能力。
在进入这座“垃圾场”后，他从未有这样一刻纯粹地恨过。
恨费维，恨“垃圾场”，恨这不公的世俗眼光。
迎上990近乎燃烧起来的目光，费维的脸上却浮现出更加享受的表情。
“你知道吗？前几天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
“你根本想象不到那场面有多么精彩！”
“他被电击的时候都没有叫的那么惨~”
“就仅仅只是你的照片，他就能有那么大的反应。这实在是太有趣啦！”
从费维嘴里吐出的语句飘进耳朵，大脑却无法处理这些信息。他不敢去想他的爱人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折磨，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他只能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手脚冰凉，逐渐不受控制。
费维欣赏着990逐渐急促的呼吸，从粗重的鼻音转为张开嘴的大口喘气吸气。
他如同搁浅濒死的鱼，尝试在空气中汲取一点氧气。
“其实我本来已经以为他快要痊愈了，他对同性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我都打算让他出院了。”
“可是他看到你照片的反应，却实实在在地证明着——”
“他仍然爱着你。”
[1]符征,李建会.前额叶皮质切除术的实践与教训[J].医学与哲学(A),2012,33(12):6-9.
[2]尚同尧,刘峰.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前额叶切除术发展追踪[J].医学与哲学,2021,42(24):11-16.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摇曳理想的火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