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进行完例行汇报会，笛敏独自呆在茶歇间喝咖啡，靠在墙边，从玻璃窗看向楼宇间露出的蓝天。
海拉也走了进来，她从茶水柜拿出消毒好的瓷杯，放在冷水机下说：“欧德女士又找你聊天了是吧，这次她怎么说。”
欧德是科星公司的人事高层，此前已多次代表公司向笛敏抛出橄榄枝，这次从黄金岛回来，笑脸也堆得比此前更热情了。
笛敏答道：“开出的条件和以前差不多，起薪提高三分之一，签约奖金加倍了，但这次承诺了会给我独立的实验室和预算审批权，至于公司股权嘛，少得可怜。”笛敏耸了耸肩：“没办法，谁叫我身份卡上还是位Omega呢？”
“跟辉莱德比呢？”
“辉莱德很早就承诺了差不多的东西，但薪酬翻倍，还说能让我自主选题实验。不过嘛，我想没那么简单，大概会把很多Alpha作为联合负责人安排在我身边吧？”
“有句说句，大公司能放权自主选题可不是常见的事情，对研究员来说这是很诱人的哦。在科星，你大概要一辈子跟着公司的项目走了。”海拉的杯子接满了水，她按停出水键。
“但你也晓得艾温教授跟科星高层的关系。”笛敏摇了摇杯子，注视着杯中的漩涡：“我的专利目前都是都属于卢佛理工的，如果要求授权企业进行后续商业使用，在科星工作的话跟大学谈可能会方便很多。”
“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辉莱德要加价。”
“错了。该说这是为什么科星想要压价。”笛敏扬了扬眉毛：“他们觉得我会优先考虑自己的专利，选择这儿就是一条已经为我铺好红毯的路，只是他们的风格嘛，总想要先见到真东西才会下血本，所以这二十年，扩张起来总是比辉莱德慢半拍。”
“还有时间，再慢慢想一下也无妨。”海拉拿着杯子走到笛敏对面，倚靠着墙壁看向对方。
“你呢？有什么想法。”笛敏笑了笑：“其实硬要我说的话，我希望去一个还能跟你做同事的地方。”
“那真是受宠若惊呢，可我的博后还有一年哦。”海拉俏皮地说：“艾温前阵子也才说了，要不你留在卢佛理工做一段时间博士后，现在的项目还远未有完成呢。”
“免了，我不准备继续留在那里。”笛敏低头啜饮清咖啡：“不过也没法律规定我非得要在科星和辉莱德二选一。”
“如果不去大公司的话。”海拉眯了眯眼：“之前我和你提过的海迪亚市的实验室，他们怎么说。”
“我和他们的主管一直有联系。我会去和他们碰面的，等答辩结束后。”笛敏停顿了一会儿，模棱两可地说：“去小地方很冒险，但也更自由，我想多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选择权在你手上，跟随内心的想法去做吧。”
海拉把目光投向蓝天，结束了这个话题，她生得精致的侧面依然传达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笛敏注视着挚友，思绪逐渐从刚才的话题中漂移出去。
“你今天看起来情绪好多了。”海拉转回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同伴，笛敏今日穿着一身浅杏色缎面衬衫，还有墨绿色的格子裙，化妆使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好。
“我周末有在休息，挺不错的。”
“又回去大学里的咖啡店呆着了？”海拉倒是很了解对方的喜好。
“嗯。”笛敏双手捧着杯，瞳孔在思绪中逐渐失去焦点：“那家店总能让我好起来，在它身边，就有源源不绝的能量可以保护我。”
“你的守护天使。”海拉轻拨了一下耳边的卷发，神秘地说：“对了，既然过去的事都确定过去了，你呀，要不尝试一下接受新的人，也许会有幸运的事发生呢。”
“新的人……？”笛敏皱起鼻尖，她可听不懂挚友在打什么哑谜。
“布琳达·布克最近很委婉地向我打听你的日程，她想约你吃饭吧？”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笛敏垂下眼睑，啜了一小口温热咖啡：“我早就拒绝她的邀请了。我可不想应付她家里人，那很累的。”
“我还以为你挺中意她的。”
“作为同行来说布琳达是挺不错，工作能力强，品格也好，如果我是老板，我会雇用她的哦。”笛敏说着说着，有点嗔怪地看向海拉：“怎么了嘛？你很少这么关照我的私生活啊。”
“或是因为我收了布琳达的贿赂，得负责试探一下你的口风？”海拉颇为可爱地歪了歪头，卷发落在她颈侧，让人实在无法对她生气。
“什么贿赂。我十倍付你。”笛敏不由得笑了。
“说笑的。不过从旁人的角度看，布琳达很合适做伴侣不是吗。”
“为什么这样说？”
“她长得好看、聪明、善良、家境不错、也很有幽默感，而且看起来很忠诚？”海拉摊了摊手：“当然，没有暗示布琳达无聊的意思，她全家人都是虔诚的信礼拜教徒，吃饭之前总要对着面包篮祈祷。”
“忠诚，只是因为还没受到足够大的诱惑而已。”笛敏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弧度：“情人之间的爱，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利益交换，我不会信任一个我无法抓住把柄的所谓伴侣。”
“真是冷淡呀，布琳达要是听到可是会难过的。”海拉拖长腔调说。
“别担心，我在她面前是不会这么刻薄的，毕竟我们不是一类人。”笛敏在窗台放下杯子，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大概喜欢的也只是一些表象的东西。”
海拉却故意点她：“那难道不是因为你只愿对别人展露伪装的一面么？”
笛敏没有回应，只是拿起杯子走向洗手池，把杯子草草清洗一番，放在回收架上。
抬起头，方形镜子里映出了笛敏那张经过完美修饰的脸庞，整齐的金发、光洁的脸蛋、描画好的细眉、还有眼底那闪耀着的深邃又野性的光。
那又有谁能接受我真实的那一面呢？
海拉也冲洗杯子：“不过，要是布琳达真的跟你告白了，你要怎么处理。”
“不怎么样，和以前那几个人一样，用点技巧去拒绝就好。”
笛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腕表，离下班时间不远了，可她今晚想加班整理一下资料。
她们推门走出去，结束了这短暂的休息。
临近傍晚，深秋的天黑得要比往常早，笛敏的工位仍亮着灯，她仍在研读实验数据，此时许多职员都准备下班了，海拉今晚因为要等另一个朋友同去音乐会，于是也在公司里处理工作的手尾。
“德沃卢嘉小姐。你的电话。”这时部门分机接线员泰思急匆匆走过来说：“我要先走一步，待会你下班前把门反锁就可以了。”
“啊，好的。”笛敏从资料中抬起头，一时没意识到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可泰思已转身就走了。
“哎呀。不会有人这个点约你出去吧？”
海拉八卦地转过头，笛敏没好气地剜了对方一眼，起身就向电话间走去。
科星公司在实验室外的办公区域都设置有共享电话室，除了职位较高的管理人员，其他员工都会在电话室里接听内外线电话。
笛敏走进亮着白炽灯的电话室，这是个不大但功能明确的区域，墙上的木质分机控制板最先映入了眼帘，布满了闪烁的小灯和插孔，上面标明了公司每个部门的名称和分机号码，巨大的金属总机交换器立在墙角，地上还堆放着一摞碳粉复写纸。
接线员的座位空空如也，室内的工作桌上安放着几台固定好的转盘电话，桌面铺着防刮的毛毡面，散落着铅笔、便签本和厚厚的电话本，还有一本摊开的、牛皮纸封面的留言登记本，笛敏偶尔也会接到从登记本上撕下的黄色便签。
靠近门口的那台黑色电话在等待着她，笛敏关上门，走到桌边，拿起了话筒：“喂，你好。我是德沃卢嘉。”
对面不知是线路原因，只发出了沙沙的杂音，并未有人回应。
“喂？请问你听到吗？”笛敏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提问了一次。
“你好。是我。”这声音因为太沙哑，甚至听不出是谁。
“谁？”也不知是否被海拉影响，笛敏不禁皱着眉头问：“你不会是布琳达吧？”
“……不。你搞错了。”对面马上否定了。
“那你是——”
“雷蒂娜。”
笛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四周的空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房间里静寂得可怕，只能听到腕表指针卡擦卡擦走动的声音。
“找我有事吗？”笛敏生硬地问，她忽然觉得手上的话筒像是什么烫铁，熨得皮肤一阵生痛。
“我……抱歉，我有些话在黄金岛没来得及说，所以……”话筒那边响起一声深长的吸气声：“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你明明跟海拉说过以后都不会再纠缠我的。”
“这次是真的告别了。”话筒那边说，声音听起来很哀伤：“我……那时本来想单独面对面跟你说的，可海拉在房外阻止了我。我不敢再阻挠你们的假期。所以我只能等现在才找你。”
“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我很忙的。”
笛敏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又严厉，实际上她的心跳得很快，光是知道话筒里的声音是属于谁的，就已让她的肾上腺素无法遏制地升高。甚至此刻她还想故意刺雷蒂娜：
“我也是要准备赴约会的，不是你打电话来，我没准都坐在计程车上了。”
话筒那边停顿了好一会，才说：“……我很快就会说完的。不会耽误你很久的。对不起，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别的时间能更合适联络你了。”
笛敏紧抓着话筒的手微微出汗，也许是因为对方不断地道歉，她没有再说话。
她屏息静气地听着，指针仍在卡擦卡擦地转动。
“我想对你道歉。为以前发生在庄园里的事，所有事，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对你言语上的侮辱和身体上的强迫，还有对你的欺骗，我一直感到后悔和愧疚。哪怕是前阵子在黄金岛我干的事，都像你说的一样低劣，对不起。”
雷蒂娜的声音像是从洞穴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浸了水般沉重：
“我知道我做什么、说什么都弥补不了过去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也做不了那种值得你尊敬的那种人，只要站在你面前，我就会失去全部理性。但是，我能理解你这几年身体上所经历的痛苦，跟你一样，我无数次想过自尽性命，只是因为那些关心我的人努力拯救我，才让我从一个废人恢复到如今还能正常地和你对话。”
“我的腺体还在，每个发热期，它都在向我哭叫着、渴求着你的信息素，这种饥渴给我带来的极其不堪的痛苦，要靠数不清的抑制剂和药物才能压制，这种痛苦大概会持续到我生命终结的那天？我不知道。如果你能摆脱这种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很高兴，至少曾经的我没有毁掉你……对不起。”
话筒里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声重重的呼吸打在了话筒上，接着就是一声急促的抽泣。
笛敏听得很清楚，却又仿佛听不到一般，她满耳都是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疯狂的跳动声，那颗心在说：挂掉电话，放下话筒，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你憎恨这个人，不要相信她说的话！不要相信！
咚咚、咚咚、咚咚。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以前我很爱吹嘘自己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Omega，但其实那不完全是真的，那时你还那么年轻，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只是像见到了神使，根本想不起任何性别，我移不开自己的眼睛，那一刻，其他人都变成了黑白，只有你在那个房间里，那么安静、那么漂亮、散发着色彩的光辉……像是来自天外，向着我走来。”
“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好几年，才终于想明白，笛敏。”
雷蒂娜泣不成声，在笛敏耳中，对方的声音却又是那么遥远，仿佛是站在荒野中对着自己呐喊：
“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不管你是Alpha、Beta还是Omega，我都会爱上你，只是你是个Omega，我就用了最自以为是、最糟糕的方式去表达我的情感，且最终使一切都在我手上毁掉。”
“如果我当初是个更成熟的人，是不是我们的关系就会变得好一点？我问过所有在我身边的人，如果我当初好好听你倾诉、理解你的才华和你的诉求、能温柔地答应你让你来东岸发展，那我是不是还能作为你的ALpha陪在你身边，见证到你的所有成长和成就？”
白炽灯闪动了一下，笛敏低着头站在桌边，她的双手发起抖来，细密的汗从手心沁出，她屏住的呼吸仿佛全部卡在了喉间。
窒息的错觉带起了胸腔的一阵颤抖，跟话筒对面低沉的抽泣声一同起伏。
“可我不舍得你……我好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依然很想见到你，很想拥抱你，很想亲吻你和进入你，我想在发热期被你拥在怀里，想每日都和你共进晚餐，分享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我还想在这种好天气和你去旅行……啊，是的，以前也是在电话里，你答应过我在你找到工作后，就会和我一起去旅行。但最后，我们之间什么承诺都没能为彼此兑现……”
“曾经最接近崩溃的时刻，我决定了要在未来以新的面貌和你相见，是这个信念，才能让我坚持到现在……”
漫长的抽泣后，话筒对面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间或抽了下鼻子，雷蒂娜最后说：
“大概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可我不想借别人的口跟你道别，而是由我亲自来说……笛敏，你是个美好又勇敢的人，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幸福，你会拥有一个正直、充实且充满了爱的人生，这都是你为自己奋斗得来的。”
“过去的日子我会一直记得，谢谢你曾来过我的生活。”
“再见了。”
电话挂断，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只有忙音横在了感官的彼岸，机械地回响着。
她颤抖着松开手，黑色话筒滑下来，重重砸在桌面上，扯着线圈滚下桌子，在半空中无助地摇晃。
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发软，她往后靠去，背碰到墙壁，她觉得自己头很晕，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终抱着双臂滑坐在了地面上，把身体蜷缩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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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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