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家老头当真是心狠，这雪下这么大，他把闺女带去几十里外的乡上丢掉，不成心让人活不下去吗！”
砖块砌成的墙挡得住风雪，却抵不住人言。把碗中的热水饮尽，听到那些话的老汉却不甚在意。
不过是个丫头，过几年谁还记得。
在勉强能称之为“洞”的地方，与其说是洞，但其实那不过是山岩间错落形成的一道窄缝，大小也仅能容孩童的身形钻进去。
洞中时不时传出声响，那是极轻的呼吸声。若有人走进，会发现其中藏着一位孩童，她紧紧抱着膝盖蜷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小幅度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迅速消散的白雾，却是这个雪夜唯一温暖的东西。
怀里还剩下最后几颗糖葫芦。
糖衣结了冰霜，冻成了冰块。
陌尘摸索着拿出一颗来，放入口中，温热的口腔瞬间被凉意沁透。但为了果腹，陌尘还是咬紧牙关，慢慢咀嚼起来。
“爹，要扔了我吗？”
恍惚间，陌尘又想起三日前走在陌生地界的闹市里，她询问父亲的画面。
“哪儿的话，爹怎么会把你给扔了。”男人说这话明显带着心虚，却难得大方地叫停路边小贩，花了几文买下一串糖葫芦递给女儿。
一次扔她不掉，会有二，再而三。
一个地方扔不掉，她会被带去远些，再远些的地方。
陌尘只看着面色略显尴尬却拿着零嘴诱骗她的人，并未说出心中所想戳破他的谎言，反倒是接过后主动转身，独自走进了拥挤人群里。
不出所料地，身后的人并没跟上。
就在陌尘结束回忆准备躺下蜷缩起来取暖时，一阵微弱到几乎要被风雪吞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洞中。
陌尘猛地一激灵，努力捕捉着那声音的方向。
不是野兽。是人！
她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石缝里爬出来，风雪瞬间劈头盖脸砸下。
洞口几步之外，厚厚的雪地里，正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看起来比她还要小，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袄，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是一片骇人的青紫，布满冻疮。她缩成一团，像只被遗弃的幼兽，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气息微弱。半睁的眸子两眼空空，映着漫天白雪，像是要濒死过去。
是个小女孩。
陌尘没有犹豫，走到对方身边，小女孩儿瘦得皮包骨，就算同样是孩童的陌尘也能轻易把她从雪窝里抱起。
窄小的洞里两位女孩依偎着取暖，陌尘从怀里掏出她仅剩的最后食物。
“吃。”把东西递到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边，她的声音平静。
女孩儿眼珠动了动，似乎恢复了一丝神志。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张开嘴吞下，却无任何力气咀嚼，只等着冻得发硬的糖衣被融化，再去啃咬最里层的山楂。
许是红糖的甜味让那孩子清醒了几分，呼吸也粗重了些许。她费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陌尘，望向那被无尽风雪遮蔽的、云雾缭绕的远方。那里，一座巍峨连绵的山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她抬起一只布满冻疮的手，颤抖着指向云雾深处某个模糊的轮廓。
“…石...石阶…”她喘息着，“爬…爬上去…爬到顶…有饭吃…”
陌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风雪中，在云雾缭绕的极高处，一道漫长、陡峭得几乎垂直的白色石阶，如同登天梯，若隐若现地悬挂在陡峭的山壁上。它好像一直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无论四季。
“有…热腾腾的…馍馍…有…有肉汤……”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生了执念。
“还…有…暖和的…大房子…不冷…”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音，说完，脑袋一歪。先前的一切像是回光返照，她无声息地靠在陌尘怀里，连微弱的呼吸也再探寻不到。
最后能果腹的食物眼下也没了，陌尘抬起头，循着女孩儿先前的角度望向那云端深处的阶梯。一股源于最纯粹的求生欲混合着对那虚幻温暖在陌尘胸腔肆意疯长。
陌尘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把她放在了一边。然后，她不再看那孩子一眼，转过身，对着那三千级阶的方向，毅然决然走了去。
踏上光洁石阶第一步时还有回头路，越到高层，石阶上的积雪覆盖得更厚，有些地方被踩实了，湿滑无比，有些地方则堆积着新落的软雪，一踩下去就没过小腿。风好像比先前更大了些，像无数只巨手撕扯着陌尘的身体，要把她掀下悬崖。
手脚并用，是陌尘眼下唯一的选择。
手指死死抠进石阶边缘可能存在的微小缝隙里，指尖很快被粗糙冰冷的石头磨破，渗出血珠。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石阶上，每一次向上挪动一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刺骨的寒风冻成冰，黏在麻布衣物上，又冷又硬。陌尘体力在飞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有好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整个人就失控地往下坠。手肘、膝盖在冰冷的石阶上擦过，留下刺骨的痛楚和丝丝血痕。
手指抠不住，那就用指甲死死刮着石面。膝盖疼得没了知觉，就用手肘撑。陌尘像一只在绝壁上挣扎的、伤痕累累的困兽，只凭着本能和那些从陌生人口中得知的虚幻诱惑，一寸寸地在风雪中挪动。
不知爬了多久，时间早已失去意义。风雪似乎小了些，又或许是她麻木了。眼前的白玉阶看不到尽头，通往云雾深处。陌尘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肋骨生疼，肺里火烧火燎。
就在她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瞬，一阵不同于风雪呼啸的、奇异的破空声由远及近，带着某种懒洋洋的韵律。
呼——！
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影子，像是一把长剑横空出世，蛮横地斩开迷蒙的风雪，骤然悬停在陌尘头顶上方不远处的半空。
陌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僵，几乎脱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扑倒，脸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阶上，瞬间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血丝从撞破的额角蜿蜒而下。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向上望去。
那确是一把剑，但体积足有寻常刀剑的三倍大小。剑身处，正斜斜地倚着一人。
一个穿着如火般炽烈红衣的女人。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上下，长发高高束起，几缕发丝被风吹拂着。她一手拎着个朱红的酒葫芦，正仰头灌了一口。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地搭在屈起的一条腿上，姿态懒散到了极点，仿佛所处的地方不是风雪肆虐的千仞高空，反倒是在夏凉的庭院里悠闲地躲着太阳。
唯有那双眼睛，在放下酒葫芦，随意地扫过下方石阶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小小身影时，骤然亮了起来。
那不带怜悯，只是好奇。
一声低沉而玩味的轻笑从萧青鸿喉间溢出，她身形一晃，人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红云，轻飘飘地落在了陌尘趴伏的石阶前。积雪在她脚下悄无声息地融化，形成一小圈干燥洁净的地面。
萧青鸿蹲下身，凑近了看这个几乎被冻僵的小东西。她身上浓郁的酒气和一种如同烘炉般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陌尘周身的酷寒，让她冻僵的血液似乎都开始艰涩地流动。
她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甚至有些轻佻地，用指关节上缠绕的朱红色剑穗流苏，拂了拂女孩儿凝结着冰霜、沾着血污的睫毛。那流苏是上好的丝线，柔软而温暖，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暖意和淡淡的酒香。流苏扫过，睫毛上的冰霜簌簌掉落。
“啧。”萧青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小丫头，怎么冻成这鬼样子？”
她上下打量着陌尘，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物件。“根骨奇特，嗯...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爬天梯，想求仙？”萧青鸿看出她所为为何，嗤笑一声：“这破台阶有什么好爬的，来，跟我走。”
话音未落，陌尘甚至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身体一轻，一股无法抗拒的暖流包裹了她。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经像拎一只小猫崽似的，揪住了她后颈的衣服。
恍惚间犹如地动山摇。
风雪、冰冷的石阶、身体的剧痛…所有的一切瞬间被抽离。凛冽的寒风骤然变成了呼啸的气流，刮得陌尘脸颊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只有那只揪着后颈衣领的手，稳定而有力，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霸道地驱散了陌尘体内最后一丝寒气，也抽干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陌尘只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还在急速上升，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身下那个巨大长剑破空的嗡鸣。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有一点残存的感知，让她在昏迷的边缘，仿佛看到了下方那漫长、染血的石阶尽头，山岩错开的那道窄缝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吃了她几颗糖葫芦、告诉她爬上去就有饭吃的女孩儿。
她似乎动了一下，不再是可怜模样。
但她...刚才明明没了呼吸。
那画面只一闪而逝，快得像陌尘昏迷前的幻觉。
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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