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殿。
穹顶高阔,镶嵌着流转星辉的阵法,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庄严,巨大的环形石桌旁,坐着天枢宗真正的核心。
晏清尘端坐主位,嘴角噙着万年不变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石桌边缘划过,留下几不可察的温润痕迹。
陆雪瑶坐在晏清尘右手下首,道袍纤尘不染,如同一尊冰雪雕成的神像,她眼帘微垂,目光落在面前石桌光滑如镜的表面上,倒映着她清冷无波的容颜。
药庐长老苏挽月坐在稍远些的位置,覆眼的白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双手拢在宽大的青色袖袍中,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有周身萦绕的、挥之不去的药草苦涩气息,向众人昭示着她的存在。
星轨殿主司星衍则坐在晏清尘左手边,他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特制的高背石椅里,稚嫩的脸庞上,那双沉淀了千年沧桑的眼眸半开半阖。
大殿中央,一道水波般的光幕悬浮着,光幕中清晰地映出一个红衣身影。
萧青鸿那标志性的、带着三分醉意的声音,透过传音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
“不就是仙门大比此次在我们天枢宗办么,掌门师兄你就放一百个心,就算在天涯海角,到时候我也肯定会赶回来的。”她声音带着促狭,话峰一转看向陆雪瑶道:“对了,我那小徒弟,没被你给冻坏吧?”
话题毫无征兆地转到了陌尘身上。
光幕里,萧青鸿那张因酒意而泛红的脸上,笑容依旧,却给众人一种不负责任的随性。仿佛那个被她随手捡回、又随手扔在忘情崖顶十年的弟子,只是她漫长生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供谈笑的插曲。
一直沉默的司星衍,那双半阖的、沉淀着星光的眼眸倏然睁开,刺向光幕中萧青鸿那张放大的笑脸。孩童的身躯包裹在宽大道袍里,发出的声音却尖锐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道:“你还有脸提人家,把人往忘情崖一扔,拍拍屁股云游四海,你这师尊当得可真是称职得很。”
“那孩子天生阴灵体,修炼如履薄冰,几次三番差点被体内寒气反噬冲垮根基!若非陆师妹耗费心力为其疏导压制,只怕早就成了一具尸首!除了捡她回来,你这师尊还做了什么?扔给她了几本垫桌脚的破剑谱?”
司星衍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字字扎心。光幕里,萧青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当作没听到似的灌了口酒,试图掩饰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晏清尘脸上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春风吹拂冰面,他适时地开口,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调侃,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静默如冰的陆雪瑶。
“师弟这话说得倒也不错,而陆师妹教导那孩子,确实尽心尽力,视如己出。依本座看啊,与其让她继续顶着个有名无实的‘逍遥峰记名弟子’名头,处处受制,倒不如……”他微微一顿,笑容温和无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道:“不如让陆师妹索性担了这师尊的名分,名正言顺,也免得旁人闲话。”
“至于萧师妹你嘛....”晏清尘看向光幕里的萧青鸿道:“乐得逍遥,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一出,天枢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光幕里萧青鸿灌酒的动作停住了,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料到掌门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苏挽月覆着白纱下的脸微微侧了侧,仿佛在“看”向晏清尘的方向。
司星衍那双孩童的眼眸猛地眯起,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晏清尘和陆雪瑶之间来回扫视。
唯有被点名的陆雪瑶,依旧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石桌的倒影上,仿佛周遭的一切争论、提议都与她无关。冰雪覆盖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有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在晏清尘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死寂。
连光幕中萧青鸿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雪瑶会像往常一样,对这类提议置若罔闻时——
“好。”
一句没有任何温度起伏的话,如同惊雷,清晰地震碎了天枢殿内凝固的氛围。
陆雪瑶缓缓抬起了眼帘,平静无波地迎上晏清尘温和含笑的视线,也扫过光幕中萧青鸿错愕的脸。没有解释,没有犹豫,仿佛只是应承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应下。”她再次开口,带着一种决然道:“自今日起,陌尘,为我亲传弟子。”
“雪瑶!你……”司星衍失声,孩童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他太了解面前的人了,太上忘情,最忌牵扯因果私情,收一个与自己道统可能相冲的阴灵体为亲传?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晏清尘脸上的温和笑容也有一刹那的凝固,他本意只是借机敲打萧青鸿,甚至带着一丝恶趣味地调侃,却万万没想到陆雪瑶竟如此干脆利落地应承下来。
“如此....甚好。”晏清尘瞬间恢复了那副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仿佛欣喜无比道:“陆师妹深明大义,那此事便如此定下!萧师妹,你意下如何?”他笑着看向光幕中还显得在状况外的萧青鸿。
萧青鸿看看一脸决然的陆雪瑶,心知这个在她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师妹性子最是倔强,决定了的事从不回头,只得苦笑道:“我还有得选吗。”她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带着酒气的叹息又道:“你们就不问问那孩子的意思?”
“有你在前,我可想象不出她能有拒绝陆师妹的理由。”司星衍见此事已尘埃落定,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不过面对萧青鸿时,言语还是略带几分讥讽之意。
沉默着听了好会儿大戏的苏挽月抿了口茶,出声劝阻道:“你别再笑话阿鸿了。”
坐在主位的晏清尘笑容不变,过了些许,又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起即将到来的仙门大比诸多事宜。等一切交流妥当后,众人离开,光幕中的萧青鸿身影闪烁了几下,最终消失,只留下一句仙门大比再见的话在殿内回荡。
忘情崖顶,石殿。
陌尘正盘膝坐在静室的石榻上,脖间灵佩丝丝缕缕的纯净寒力正渗入经脉,梳理着曾经因强行催动而受创的经络。
殿门无声滑开。
清冽的香气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气息涌入进来。
陌尘瞬间睁开眼,看到陆雪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道袍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她连忙起身下榻,恭敬行礼:“长老。”
陆雪瑶步履无声,径直走到陌尘面前道:“随我来。”
不明所以,陌尘却依言跟在她的身后,走出静室,来到石殿中央那片更开阔的空地,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陆雪瑶停下脚步,忽地转过身,面对着陌尘,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细长的丝绳。那丝绳非丝非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银白色,触手冰凉,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上面似乎还流淌着极其细微的、陌尘看不懂古老符文。
“跪下。”陆雪瑶的声音平静无波。
陌尘心头一震,却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屈,笔直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寒冰石地面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刺入骨髓,她却挺直了背脊,微微仰头,看向逆光而立的女人。
陆雪瑶垂眸看着她,少女跪在光晕里,身姿挺拔如崖顶雪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眼神却清澈。
陆雪瑶抬起手,那根银白丝绳在她指尖缠绕,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缓慢而坚定。她微微俯身,靠近陌尘,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冷香瞬间包裹了陌尘,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陆雪瑶垂落的、纤长浓密的睫毛,感受到那呼吸间带着的气息。
距离太近了,近得让她心尖都微微发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陆雪瑶的手指灵巧地捏住陌尘左手手腕处,将稍长些的袖口往上拉了拉,微凉的指尖便触碰到了陌尘温热的手腕肌肤,带来一阵无法言说的战栗。而后,那根冰凉的丝绳,便被陆雪瑶极其郑重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陌尘的腕上。
丝绳仿佛有生命般,自动收紧,贴合着手腕的弧度,最终在腕内侧打了一个繁复而奇特的绳结。绳结成形的那一刻,四周光芒骤然一亮,随即隐没,仿佛融入了陌尘的血脉之中。
“此乃结缘绳。”陆雪瑶的声音在寂静的石殿中响起。
“系此绳者,承我道统,归入我门,生为我徒,死亦随我。”
巨大的冲击让陌尘脑中一片空白。
这...这是要与她建立师徒名分么?
不等陌尘问出口,陆雪瑶的声音没有波澜的再次响起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她微微直起身,平静地俯视着跪在脚下的少女,清冷的目光穿透了陌尘眼中的震惊与茫然继续道:“萧青鸿从今以后,与你再无师徒名分。”
“改口。”
最后两个字,如同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陌尘仰着头,看着陆雪瑶的面容,看向那双从未有过太多情绪的眼眸,腕间的结缘绳传来温凉而坚韧的触感,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与眼前这清冷如神祇的女子紧紧相连。
颈间的灵佩似乎闪烁了一下幽幽蓝光,流光脉动得更加急促。
过往的记忆碎片在陌尘脑海中飞掠:风雪夜问心阶上的挣扎、巨剑上的天旋地转、石殿里手把手习字的冰冷触感、十年间的所有教导与告诫……还有此刻腕间这圈代表着绝对归属的结缘绳。
所有的迷茫、挣扎、被人随意丢弃的恐惧、以及那份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面前人的依赖,这些情绪在这一刻聚集起来,几乎要塞满陌尘的心脏。
陌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忘情崖顶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也冻结了所有多余的思绪。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对着陆雪瑶,以最郑重的姿态深深叩拜下去。
额头触及冰冷的石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抬起头时,少女眼中的茫然与挣扎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皈依的纯粹与坚定。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澄澈,在这空旷冰冷的石殿中朗声响起,如同誓言:“弟子陌尘,拜见师尊。”
陆雪瑶静静地站着,她看着跪在脚下、仰头唤她师尊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抹斩断过往的决然,看着她腕间那圈象征着绝对羁绊的银白结缘绳。
前路漫漫,她也不知自己此举到底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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