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隋泱一如往常在闹钟响之前醒来。
跟薛引鹤交往之后,他特地在学校和医院之间买了一套公寓,方便她上班上学,不过隋泱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会去住,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博士院的单人宿舍里。
昨天她几乎被“困”在盥洗间,吐完已花光她所有力气,整个人瘫坐在马桶上,根本站不起来。
是阮松盈找到了她,将她送回学校宿舍。
近半年她睡眠质量很差,特别是在有轻生念头之后更是几乎无法入眠,昨晚阮松盈委婉建议她吃一粒心理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吃,吞了两片褪黑素,竟然意外睡了一个好觉。
洗漱完毕,她用热水温了一杯牛奶,配着一片吐司努力嚼咽。
她的博士论文已经通过,毕业证书很快下来,医院的申请也递了上去,一个月前她拿到了牛津大学心血管科学中心的博士offer,计划下周末飞去英国,这个单人宿舍这几天就要空出来。
她戴上耳机,一边复习医学专业英文词汇,一边沉默机械地整理打包个人物品,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有沉浸在学习中,她才能摒弃一切纷乱的思绪。
40分钟后,手机闹铃响起,隋泱拿起手机点关闭时看到阮松盈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醒了给我电话!】
隋泱心里一暖,直接微信电话打过去,阮松盈秒接。
“怎么样?睡得好不好?”
听着阮松盈几分克制的急切,隋泱莞尔,“昨晚睡得很好,你放心,有手表记录为证,一会儿把睡眠监测截图给你发过去!”
阮松盈明显松一口气,“没事就好,对了,昨天我跟师兄都说好了,他在伦敦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发你邮箱了,记得查收!”
“好,多谢!”
“跟我说什么谢,真是的!”
阮松盈稍顿,怕隋泱一个人难受,还是试探着问:“在干嘛?”
“收拾东西呢。”
“要帮忙吗?”
“不用,我收拾得差不多了,过会儿还要去系里交一些材料。”
“行,那需要帮忙记得叫我!”
“好,”隋泱知道阮松盈担心自己,加了一句“放心啦!”
隋泱以为阮松盈要挂电话了,等了一会儿没见对方有回音,问道:“还有事吗?”
“那个……”阮松盈有些心虚。
“嗯?”
“泱泱啊,你看我朋友圈了没?”阮松盈昨晚也看到了薛引鹤的花边新闻,气不过,满腔怒火之下就发了隋泱的照片,她家泱泱那么美丽优秀,可不缺欣赏之人。
然而今天一觉醒来发现点赞评论无数,又有点后悔了。
“什么朋友圈?”
“你别生气啊,昨天我把你领奖的照片发了朋友圈,抱歉事先没问下你的意见……”
隋泱听着,一边点开阮松盈的朋友圈,照片里,她一袭杏色礼服长裙,站在光晕中央,正低头凝视手中奖杯,唇畔漾开的温暖笑意被定格。
[在光到来之前,你早已灿若星辰。]
这是阮松盈为照片配的文字。
“拍得很美,谢谢你。”隋泱很少从这样的角度看自己,忍不住多看两眼。
阮松盈长舒一口气,“是吧,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泱泱,你太太太优秀了,我昨天在会场听好多人谈论你的研究,满满的惊叹赞赏,我站在那里都觉得与有荣焉……”
生怕隋泱不信,阮松盈激动地讲昨天的场面,“……你不知道,我这朋友圈好多人点赞呢……”
话音刚落阮松盈忽地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隋泱立刻明了她停顿的原因,目光扫了一遍她能看到的点赞头像,很多人,但没有薛引鹤。
“那个……”阮松盈急于补救,“你早饭吃了吧?”
隋泱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吃过啦,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一会要去交表格,挂了哈。”
阮松盈挂断电话,懊恼地使劲揉搓自己的头发,“哎呀我这破嘴!”
身边传来谈从越的笑声,她一个眼刀甩了过去。
谈从越缴械投降般举起双手,赶紧找话题填补,“原来昨天跟你师哥打两个小时电话是为了隋泱,所以,她要去英国留学薛引鹤知道吗?”
阮松盈听到“薛引鹤”三个字就没好气,“放心,你的好哥们很快会知道了,在这之前,你给我把嘴牢牢封上!”
谈从越苦笑揉眉,无奈叹气。
他跟薛引鹤连出生都在同一家医院,兄弟情义是与年龄一起涨的,京城贵人圈子里长大的从不缺兄弟哥们儿,交好的人很多,不过真正交心的也就薛引鹤一个。
阮松盈和隋泱是闺中密友,所以在自己的好兄弟跟女朋友的闺蜜恋爱之后,他就有点……用薛引鹤的话说就是“不能好好做个好人”了。
当然,他和阮松盈之间是有默契的,有关隋泱的事情阮松盈不会专门跟他说,但也不会刻意隐瞒,所以谈从越知道个大概,但这部分他不会随意跟薛引鹤分享。
“隋泱看到朋友圈了?”
“嗯,没怪我,幸好幸好。”
“那是人家善良,肯定不会说你。”
谈从越自认为说了句公道话,没想到再次引爆了阮松盈的暴脾气。
“我就是气不过,还不是你兄弟!忙着会前女友,连刷朋友圈的时间都没有,啧啧,渣男!”
谈从越扶额,满脸委屈,“说好了别波及到我啊……”
见阮松盈还是气鼓鼓的,谈从越立刻启动惯用战术,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声音轻柔,“除了你,我身边可连只雌蚊子都没有,任何会引你误会的事情我都不会做,我在乎你的一切感受。”
阮松盈斜瞥他一眼,“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薛引鹤不在乎隋泱?”
谈从越发现自己还在坑中,赶紧转移话题,轻轻吻她额头,“不提他们了,影响我们感情。”
“可别!”阮松盈试图脱离他的怀抱,“这次不能糊弄过去,来来来,你说说你的看法,薛引鹤对泱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见阮松盈这次神情严肃,谈从越收起玩笑态度,松了手臂,拉她在沙发坐下。
他轻叹一声才道:“你知道我自小跟他一块儿长大,说实话,他脾气秉性、为人处世方面几乎没有缺点,除了女人,”谈从越警惕看一眼阮松盈,在她开口之前补充,“当然我说的是在隋泱之前,恩……确实对女人稍微随便了一点。”
阮松盈欲言又止,还是忍住等他说完才道:“那在隋泱之后呢?”
“这是真话,我没想过他们能谈那么久,除了隋泱,我没见过他跟谁谈超过半年的。”
“那现在他们谈了两年了,他是个什么想法?”
此时的谈从越已经在心里骂了薛引鹤千万遍,但面上一点不敢表露,索性跳过他最不想说的部分,直击要点,“你是想问他不婚的事情?”
阮松盈挑眉,抿嘴等他说下去。
谈从越往后靠了靠,表情认真,丝毫不给阮松盈挑错处的机会,“不婚这个想法他确实很早就有了,在我看来是大部分是家庭原因,这方面我还真不好说,我只说我看到的,选择跟隋泱在一起,到相处那么久,他都是十分慎重认真的。”
“可是……”阮松盈张口又顿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暴露隋泱最脆弱的部分。
隋泱缺乏安全感,薛引鹤明明知道,却没能给,既然隋泱对他来说那么特别,为什么不能给一个承诺。
看到阮松盈眼里的伤感,谈从越努力开解,“感情的事情很难说,就像遇到你之前我也没想过要结婚,他们或许只缺一个契机……”
阮松盈眼神更加黯淡了一分,“可是泱泱没办法等了,”说完又咬牙切齿,“算了,薛渣男,让他后悔去吧!”
谈从越再次抓到重点,惊讶地问:“隋泱真要分手?”
阮松盈起身准备结束谈话,“你别管,牢牢闭上嘴就好!”
谈从越:“……”
……
隋泱到系里交完材料,一个人去了图书馆。
出门才发现没带手机,她没有回去拿,她知道薛引鹤必然会联系她,但生平第一次,她不想再为他24小时待机。
也好,本就该慢慢适应生活里不再有他这件事,她这样告诉自己。
用图书馆电脑登录邮箱,她仔细给阮松盈师哥程愈回了邮件,把自己在国内心理治疗的病案一一整理好发了过去。
所有事情忙完,外面依旧阳光灿烂,她接了杯水,坐下静静对着窗外景色发呆。
外面的草坪刚修剪过,风裹挟着青草的清新气味漫进室内,竟有些像幼年时家中院子里晒着的草药香,一阵熟悉,一阵恍惚。
她自小跟着妈妈生活在南方小乡村,妈妈和外婆都是中医,记忆里的童年满是令人心安的草药味和亲人满是宠溺的笑容,吸进的每一丝空气都带着回甘。
然而不知何时起,村里开始流言遍布,说妈妈是京市某个有钱人包养的小三,隋泱则是私生女,也有人说妈妈原本是京医大的高材生,治死了人才跑回乡下的。
可无论外界如何诋毁侮辱,印象里的妈妈永远温柔乐观,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痛苦脆弱的一面。
妈妈的猝然离世,让她第一次陷入泥淖。
姑姑很快将她接到京市,因为还未成年,她不得不依附于唯一的监护人——她的生父隋华清生活,那时她竖起浑身的刺,防备着身边的一切。
薛引鹤的出现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带她走出泥淖。
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拿着借据从隋华清那里逃离,一个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孤零零站在路口,浑身湿透,不知去往何处。
薛引鹤就这样撑着一把黑伞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一样的优雅从容。
白衬衫和灰色休闲西裤得体合身,没有一丝褶皱,接过她行李箱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淡淡的雪松味萦绕,好似冬日的暖阳,让人短暂忘却周遭的泥泞潮湿。
而最让她自惭形秽的是他周身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感,黑色瞳仁里没有一丝她熟悉的算计或怜悯,只有令人心颤的平静。
“泱泱?”他的唇角勾出温柔的弧度,声音像大提琴一般低沉悦耳,标准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令人心痒的上扬尾音。
她能感知到微微朝她倾斜的伞,还有为她拉开车门时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做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她不是个狼狈的闯入者,而是值得被温柔以待的人。
霎那间的心动,让人陌生又着迷。
然而当她害羞低头,入眼的却是自己起球的毛衣,开胶的运动鞋,以及纤尘不染的汽车脚垫上,顺着裤腿汇集的一小滩泥水。
这份初见的狼狈难堪,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让她习惯了在阴影处驻足,将爱意熬成无人知晓的隐痛。
在这之后不知多少个日夜里,无数次她妄想着:
要是能跟他在一起,人生就圆满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代价她都愿意承受。
此时想来,隋泱唯有苦笑。
“天降爱情”的这两年,像一场奢侈的美梦,让她既欣喜又惶恐。
她习惯了在深夜反复翻看他的消息,生怕错过任何一条;她背下他所有喜好,却在他问起时假装只是巧合;她拼了命地学习、工作、提升自己,只为用人们口中的“优秀”来匹配他。
她不敢撒娇,不敢任性,甚至不敢生病——怕给他添麻烦,怕成为他完美人生里的“不完美”。
可无论她多努力,梦魇却从不缺席。
埋头苦干的研究被人举报学术造假,有钱人私生女的传言从未停歇,她的恋情也会被传成被富豪包养……
她爱得那么小心翼翼,像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灯,生怕呼吸重了,梦就醒了,却有外人当面毫不留情地将它击碎。
那天隋华清小女儿高傲嚣张的面孔和恶毒的话语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他那么好,你凭什么?”
她也曾不断告诉自己,“要享受当下,不求结果”,然而一切都是枉然,投入越深,她对未来的恐惧和渴望就越强烈。
这段感情里,薛引鹤总能给予她顶级的物质享受、体面的社交还有间歇性的高质量陪伴,他在他的圈子里是“完美男友”。
可她只想要平凡情侣间的日常分享,围绕油盐酱醋的琐碎温暖和被坚定选择的安全感。
不知何时起,两颗心好像走上了岔路,又或许,他们从未同频过。
她再次陷入泥淖,这一次,她几乎被吞噬。
那个中午她记忆犹新,阳光刺眼,晃得人眼前发白,她帮同学去顶楼收被子。
前一天她在他的公寓,薛引鹤感冒着凉,她正想给他熬一碗热粥,他却一个电话叫来了私人医生,检查挂水一气呵成,而她站在卧室角落手足无措,像一个局外人。
那天回到宿舍,她一夜未眠。
中午的阳光太过完美,她掀动被褥,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凝成了诡异的金粉,整个时间仿佛被罩进一个透明的琥珀里,美丽得让人窒息。
她随意朝楼下一瞥,巨大的孤独、多余感和对未来的绝望汹涌而至,她发现自己能清晰看清八层楼下一树娇艳的夹竹桃上每一片粉白透光、丝绸般细腻的花瓣,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与那红丝蕊汇合,这一切痛苦就能结束了?”
这个念头吓坏了她。
“泱泱……泱泱……”
后来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泱”音同“秧”,母亲说她可以是任何一株草药的秧苗,只需要一点水,她便能用与生俱来的坚韧破除一切阻碍,茁壮向上生长。
她收了被子,飞奔下楼。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敢上过顶楼。
隋泱闭上双眼,眼泪悄然滑落。
这一次,泥淖之中,她清楚知道他救不了她,这一次,能将她一把从泥淖中拽出来的,只有自己。
她想活着,但不是为了他。
再回到宿舍已是傍晚,隋泱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并不意外看到薛引鹤多个电话和一条信息。
【裙子很美,我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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