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傅回信,虞妆暖忙展信读之:
此事确与臣有关,臣曾阅得此子文章,爱其才,又得知其双亲惨遇,怜其境遇,便于科举考送时予以援手,此外再无其他,未曾告知娘娘,皆因娘娘身处后宫,此事涉及朝政,若娘娘牵涉太多,恐被人疑心微臣初衷。
且归宁时,圣上还未对裘之态度有所转圜,于娘娘多说无益。今圣心欲决,还请娘娘袖手以避,圣谕昭昭,自有裁断,切记多思、少言。
虞妆暖悬心卒读,合上信后不免唏嘘,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曲折。
瞧亓官霂焱这几日对裘家人的态度,恐怕父亲这一善举,要引起朝中一番大动荡了。又回忆起乾坤宫外静妃那充满敌意的眼神,虞妆暖便知道,虞裘两家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她想为父亲和家人做些什么,思及信尾父亲的嘱托,又不敢轻举妄动。
晌午,酒儿从别处探得消息,大将军府世子裘筠楠被下诏狱,拘押待谳。
据传是因今日早朝时,御史台官员当朝呈上裘筠楠的罪证,且言明那八十七个诉人皆被接进了京城,作为裘家侵占良田的人证,陛下听后痛斥大将军,命太傅带领三司审理此案。
虞妆暖拿着汤匙的手一抖,雪羹汤撒在金丝楠檀木食桌上,她恍若未见,抬头问酒儿:“让父亲带领审案?”
“是……”
虞妆暖的心猛然沉下来,她不能完全参透亓官霂焱此举的用意,但不用想也知道裘家此后更会视虞家为眼中钉,若裘家因此事垮台,彻底被连根拔起,则虞家无后顾之忧,若留裘家喘息之机……只怕日后虞家危矣。
此案关键就在于亓官霂焱的想法。
虞妆暖顾不得用膳,站起身就想去面圣,一只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脑中突然闪过父亲信中的嘱咐。
***
与此同时,虞府书斋内。
甫一下朝,虞翁序就带着虞翁幸一同钻进书房密语。
虞翁幸,当朝太傅胞弟,皇后亲叔父,现任正五品上谏议大夫,从政经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兄长身后,虽才识声望不如其兄,但入仕以来写过的几篇谏疏也曾得君主青眼,在士子间广为流传。
回想起方才在朝堂上偾张激烈的场面,虞翁幸仍激得一身冷汗。
御史台罗列裘筠楠数条罪状,引得不少大将军党出言维护,尤其兵部近半数官员站出来求情,而依附于丞相的吏部和户部则趁机落井下石,双方唇枪舌战,场面险些控制不住,而后双方又因主审官的人选争执不下,最后是圣上金口玉言,定下由太傅主审此案。
虞翁幸对兄长道:“陛下可真厉害,一句话就把大哥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太傅眼神阴晦不明,只一句喟叹:“一箭三雕啊……”
虞翁幸敏思不及其兄,追问是哪三雕。
“其一,裘筠楠的事牵连广泛,证据确凿,裘家这次不死也得伤半条命,其二,陛下借机看清了朝中的党羽划分,其三,陛下借此机会,抬举我这个过去一向没实权的太傅,也算打压了李裘二人,让其日后在朝中行事更加有所忌惮。”
“等等!”虞翁幸猛然打断,“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听着你的意思,裘家这次死不了?”
太傅神色平静地吐出一个字:“难。”
虞翁幸替兄长担忧,心焦道:“那怎么行,你这次带头冲锋,行不行都是得罪了裘鸿山,要是这最后裘家没被连根拔起,事后裘鸿山第一个要对付的不就是你么!”
太傅捻捻胡须,眼含忧虑,“陛下要的,就是让我虞家做他手中的第一把刀,这一点,我从暖儿入宫的那天起就知道了。”
虞翁幸惊瞿,心下骇然,“那大哥你还……”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已没有说的必要,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兄长是大宣第一清直忠臣,纵使再爱女,也做不出违抗圣旨的事来。
其实虞翁幸与兄长关于政事的见地并不总是相同,甚至时有分歧,只是长兄如父,虞翁序不敢出言忤逆,也知道兄长的脾气有多硬,所以许多想法他都只是压在心底。
一如此次,纵使不认同兄长甘做陛下的手中刀,也不认同兄长将暖儿送入陛下的棋局中,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只是在兄长离去后,怅然望着庭院里开得正盛、援墙而生的凌霄花叹息:“这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又怎会有唾手可得的高位。”
***
紫宸殿外。
陈安又是心忧又是惶恐,对着已在此伫立良久的静妃道:“娘娘,陛下真的是忙于公务,无暇见人,您还是请回吧。”
哪知静妃对他不予理会,竟直接跪下了,口称“罪臣之女裘氏,求见陛下,请陛下允准。”
紫宸殿外的地砖冰冷坚硬,对膝盖犹如酷刑,陈安觑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毫无动静。
正待他再劝,却听静妃声音一次高过一次,“罪臣之女裘氏,求见陛下,请陛下允准。罪臣之女裘氏,求见陛下,请陛下允准……”
她自称罪臣之女,眼中却毫无自悔自贱之意,陈安无奈摇头,心道后宫也就只有静妃,敢与陛下这般置气。
过了许久,紫宸殿的门终于开了。
亓官霂焱缓步而出,步下石阶,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你父亲还未定罪,你不必以罪臣之女自称,免得落人口舌。”
静妃目光灼灼,与他对视,“陛下的意思,此事未有定论,还有转圜的余地,对么?”
亓官霂焱的脸撇向一边,扶在她臂肘的手也收回来,语气有些冷硬,“你应该知道,齐辰父母之死是为何,还有那八十七人,皆是受害者。”
静妃的脸上难得出现急切,“臣妾知道陛下一直以来所忧何事,只要陛下肯网开一面,臣妾日后必定好好规劝父亲,让他交出兵权,让裘家上下敛气屏息,谨小慎微,绝不会成为陛下的困扰。”
她仔细盯着亓官霂焱的脸,又道:“还有筠楠,臣妾会让父亲好好教导他,绝不再让他惹是生非,至于齐辰以及那八十七人,裘家愿以百倍赔偿他们的损失。只要陛下开恩,放过裘家这一次。”
亓官霂焱神色不豫,目光逼视,“你这是在与朕讨价还价?”
他一声冷笑,“放过?你说的真是轻松,难道齐辰父母的命就如此轻贱?那八十七人的冤屈就如此不值一提?”
静妃自知理亏,垂首低声,“此次确是筠楠的错,田地的事也是父亲管教下面的人不力,裘家无从推诿,只求陛下能从轻处置,给父亲和筠楠一个改过的机会。”
亓官霂焱来了气,一连串地质问她:“那好,你告诉朕如何从轻处置。裘筠楠害人父母证据确凿,你们裘家侵占田地也有人证,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朕让御史台审理此案,既合乎情理,又合乎法理,难道你认为不妥?”
裘盈盈也来了劲,望他时七分倔强三分质疑,清冷又脆弱,令人怜惜。
“陛下将此事交给御史台审理,臣妾无话可说,可陛下为何让太傅主审此案,这难道不是在宣告,我们裘家的命运就掌握在虞太傅手里么?”
亓官霂焱厉声呵斥她:“荒唐!朕用人,自是相信太傅能够秉公任直,持身中正。”
檐下刮来狂风,似将有骤雨来袭,吹得二人衣袍飒飒作响,双方无声对峙,谁也没有让却的意思。
静妃注视他良久,目光倏然变得犀利,甚至带了一丝嘲弄。
“此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难道臣妾会不知,陛下重用太傅,不过是看李裘两家权尊势重,想要借机打压而已。臣妾当然明白陛下的苦心,所以当初虞氏入主未央宫,臣妾没有任何怨言,因为臣妾知道,这只是陛下走的一步棋罢了。”
静妃素来目无下尘,又颇有男子之勇毅,使人不敢小觑,但这般在人前口无遮拦,却是头一遭。
宫人皆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脑袋缩回肚子里,就连在一旁逡巡的陈安,都被静妃此言惊出一身冷汗,悄声后退数步。
静妃却仿佛丝毫未察,继续笃论,“陛下放心,只要臣妾日后多多劝诫父亲,父亲也定能跟臣妾一样明白陛下的苦心,往后谨守一个做臣子的本分……”
黑云压顶,风刮得更猛,吹得人脸生疼。
亓官霂焱终于失去耐心,勃然大怒,“放肆,谁允许你妄议朝政,还对皇后不敬!”
他声调拔高,纵使声音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许多,仍能令人从语气中感受到汹涌的怒意。
殿前古柏被风吹得压弯了腰,空中飘来潮湿的气息,晚来天欲雨。
陈安却微微摇了摇头,知道眼前的“战火”不会轻易结束了。静妃性格刚烈,又太过袒护母家,今日势必要闹个两败俱伤才能收场。
“妄议朝政?”果然,静妃神色苍凉,笑容凄惨,眼中全是落寞与不甘。
“在东宫,曾几何时,陛下与臣妾谈论朝政之事,还让臣妾帮着出谋划策,那时候陛下对臣妾赞许有加,甚至称臣妾是您的女诸葛,如今,臣妾不过是说出陛下心中所想,便成了妄议朝政?”
她语中的质疑令人下不来台,亓官霂焱大概是念及旧情,竟没有深责之意,只是淡淡道:“那时候你是什么身份,如今你又是什么身份,怎可同日而语?”
静妃浑身上下都透着倔强,执意望着他,缓缓开口,“那么,臣妾请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裘家一马,陛下可愿意?”
亓官霂焱死死盯着她,“你在拿你我以往的感情做交易?”
若是久伴君侧的人,听到亓官霂焱如此平静到极致的反问,必定心中大震,知道触到了天子逆鳞。
但一向自持的静妃今日不知怎么了,势必要让陛下让步。
她昂着头,离他极近,眼神孤绝,静艳无双,“若这份感情,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够重,那我想陛下会答应的,毕竟我父亲和筠楠不是犯了什么谋逆的大罪,罪罚轻重,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亓官霂焱像看着一个自己从未认识过的人,“你以前从不会跟朕提这么无理的要求。”
“陛下以前也从没这么在乎过一个人,为她宫里搜罗奇珍异宝,为她亲自挑选鹦鹉只为博她一笑,为她开了特例让她回家省亲,她受伤的时候,臣妾从没见过陛下的忧愁有那么深。”
亓官霂焱语气有些莫名,看她的眼神也变幻了,“盈盈,翻旧账可不好。”
静妃眼角掠过什么,一息的转换后,她忽而挑明了问,“陛下今日不妨给句真心话,除为了平衡裘李两家的势力,陛下抬举她,到底是因为当真对她生出情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比如……”
“裘盈盈!”亓官霂焱厉声喝止,强硬打断了她之后的话。
他双眸微眯,“你是铁了心为了裘家,要跟朕作对?”
看他反应,静妃不再执着于追问,只是神色怆然,垂首自言自语,“都是可怜人……”
她退却几步,伏地而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会跟父亲一样,听候陛下发落。”
言毕,她未再看亓官霂焱一眼,径直起身折返。
亓官霂焱心情复杂,脸色很不好看,愁盘满腹地转身回殿,正拾阶而上,忽然像心中有所牵引似的,抬眼望向廊下东南一隅,看到一片飘然离去的裙角。
他眼神凄清,步伐沉重,陈安忧虑地看着他,却不敢上前,只因伴驾双十载,陛下少有如此脆弱的神情。
陈安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一人走进紫宸殿内,厚重殿门缓缓合上,窗棂上只剩一个孤家寡人的身影。
诸人低眉敛目,皆不敢多言,空旷的场地阒静无声……
虞妆暖走得极快,比天上疾驰的乌云还要快,她不知为何,脚步不受控制地停不下来,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回头,她便不断的往前走。
直到经过未央宫的宫门,门口守值的宫人叫住她,她才堪堪收住脚,抬眼看门上挂的“未央宫”三字,天色晦暗,金字锃亮,她神思恍惚缥缈,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大雨滂沱,风驰电掣,冲刷着宫里的每一个角落,也冲刷着三个孤独又相似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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