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云宓脱口而出,与周砥相互对望。
闵老头抚摸匣子,缓缓说道:
“我们本不姓闵,祖上……姓明。听我祖父讲,好多代以前,祖上是在洛阳城做大官的,后来因犯了罪,被幸免的族人为了避祸,辗转到这深山里,改名换姓了。”
说着便将族谱拿出来,云宓和周砥分别接过。
老人又从底下拿出一个绛红的大布包,将布解开,见里面包着的竟是一大叠写满奇异符号的书稿残页。
云宓和周砥拿起那些书稿一张一张仔细辨认。
周砥在细看之后说道:
“这是唐代的减字谱!”
云宓目露惊喜,“这么说,这些书稿真是从唐朝流传下来的?”
“没错。”周砥淡然应声。
两人继续翻看,云宓惊喜地发现了《秋风高》的乐谱。除此之外,还有《破阵》、《催花》等《羯鼓实记》里面残缺的名曲,这些书稿虽然陈旧,墨迹斑驳,好在纸张还算完整,若仔细辩认,基本可以将全部内容一一检校出来。
接着两人翻看了明氏的宗谱,往上追溯,果然看到了明澄的名字。之后周砥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明澄的一幅墨宝来与这些书稿对比字迹,发现字迹竟一致。
由此可以断定,这些书稿确是明澄亲笔所写。
云宓大喜过望, “有了这些书稿,修复《羯鼓实记》就不成问题了。”
见她眉飞色舞的,周砥素来清冷的脸上也难得地微微一笑。
看到他脸上千年难遇的笑容,云宓一怔,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的人,怎么就整天端着一张无欲无求的冰霜脸?
周砥将视线移向闵老汉,“老丈,这些书稿能否借我们带回京,待我们校勘完毕,一定原样奉还。”
“贵人若需要,拿去便是,不用还了。”闵老汉应道。
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可因为是祖宗留下来的,也不舍得丢掉,就这么一直放着。若真能在别人手里发挥点作用,也不枉费老祖宗的一番心血。
云宓和周砥都如获至宝,将书稿重新放回箱子,打算等下将整个箱子都带回驿站。
谈妥了正事,云宓这才想起昨日遇到的张氏,不由问道:
“怎么不见张娘子?”
“她一早便到地里忙活去了。”闵长生满脸内疚地低下了头,“自我伤了腿,家里家外都只能靠她一个人。”
云宓看了看身体如弯弓一般的闵老汉,还有三岁的孩子那张稚嫩却脏兮兮的脸,一时无言。
她转而看了看闵长生的腿,问:
“你的腿治不好了吗?”
闵长生道:
“吃了不少药也没见好,大夫让我到城里去看,可为了治我这腿,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哪还去得了城里。”
云宓不由看向周砥,尚未说话,周砥已明白她的意思,“我让冬阳和刘衙役去接董太医来。”
云宓朝他无比灿烂地笑开来,“多谢周翰林。周翰林热心良善,一定好人得好报。”
周砥:“……”
她是在夸他还是夸她自己?!
少女的笑容虽十分感染人,周砥却依然一副淡然神态,“如此一来,我们便只能在此多逗留几日了。”
说罢便交代了冬阳和刘衙役几句,两人领命后转身出去了。
这时云宓转向一脸不敢确信的闵长生说道:
“我们的队伍中刚好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只他现在在城中的驿站里,我们让人去把他接来瞧瞧你的腿。”
一旁的村长听到,高兴地对愣在当场的闵长生道:
“长生,还不快跟贵人道谢。”
闵长生这才撑着拐杖颤巍巍地要朝云宓和周砥跪下,云泽快步向前扶住,闵长生眼眶发热,“两位贵人的大恩大德,我闵家这辈子也还不完,唯有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贵人。”
刚说完话,院子里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大家齐齐往门口看去,便见张氏扛着一把锄头从外走了进来。
“我媳妇儿回来了。”闵长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接过张氏肩上的锄头,跟她说道,“家里来了贵客了。”
张氏不由越过丈夫往里一瞧,顿时目露惊讶,“贵人?”
她连忙走向前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身上的脏污玷污了眼前的神仙人物,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宓朝她笑道:
“我们还真是有缘,想不到你们家就是我们千辛万苦要找的明澄后人。”
张氏听得一脸懵,闵长生便将原委一一说予妻子听,张氏听完也笑了,“早知道,就该早把几位贵人请到家里来。”
接着闵长生又将云宓他们要接大夫来为自己看腿的事也说了,张氏不由喜极而泣,也要朝她们跪下,云宓及时扶住了她,望着这一家四口穷困艰难的生活窘境,内心唏嘘曾显赫一时的明家,子孙后代竟没落到这般地步。
从洛阳驿站到黄石村的山路实在难走,冬阳和刘衙役回去要花大半天的时间,若明天一早出发的话,董太医也至少得明天下午才能到黄石村,于是云宓和周砥连同云泽又回到了村长家。
村长家一共有四口人,除了村长夫妻,便是两个分别十三岁、十五岁的儿子。两个儿子都没读书,平日均帮着家里干活。
想到还要在村长家里留宿几日,云宓拿出一袋碎银来给刘氏,刘氏却笑着拒道:
“姑娘不用给了,跟您一起来的公子刚才已经给过了。”
云宓惊讶,不由看向门口正与村长说话的周砥。
他什么时候给的?自己竟然不知道。
这时刘氏又满怀歉意地道:
“本不该要你们钱的。只家里条件实在有限,拿不出好的饭食招待贵客,这才厚着脸皮收了。姑娘且莫再给了,要不然被当家的知晓,定会骂我了。”
听刘氏这么一说,云宓也不再勉强,刘氏则唤来了两个儿子,让他们到镇上买些白面和肉菜来,云宓便让云泽也一起去帮忙。
她走去周砥身边和村长闲聊,当问及村民们的平常生活时,村长便说他们这个地方因全是山,耕种的地实在太少,土地贫瘠,家家户户每年的粮食都青黄不接,很多人为了省粮食,哪怕新收了粮也舍不得多做,一个馒头恨不得掰成两瓣吃,因此一年到头都吃不饱饭。
村子离城里又远,路还不好走,很多人世世代代都没出过山,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七八里外的镇上,也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世面,找不到其他法子营生。
云宓听得沉默了,目光扫过包围着整个村子的大山,这种季节,山上树木的叶子都掉光,只有少量还保持着一些绿色,每一座山都呈现出一片暗沉的灰褐色,山林寂静萧索,只偶尔会飞起一些鸟群,带来一瞬的欢腾。
云宓忍不住细看那些灰褐色的山林,发现山中多为同一种树,这种树的树枝树干因是灰褐色的,又掉了叶子,所以便让每座山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灰褐色,一片连着一片,瞧着甚为壮观。
“村长,那是什么树?”
云宓指着山林里那些灰褐色的树问道。
村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随说道:
“这种叫柞树,这里的山上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我们平日都喜欢砍来烧碳,因为这种树烧出来的碳特别经烧。”
“柞树?这种就是柞树吗?”云宓惊问。
周砥这时转过头来看她,村长也看向她,说道:
“是的。就是柞树。”
周砥面露疑惑:
“这树有何特别?”
云宓便道:
“有一种蚕就是专门吃的柞树的叶子,然后吐丝结茧,再缫丝织布,用柞蚕丝织出来的布叫柞绸。柞绸虽不及桑绸柔软富丽,却十分结实耐用,且面料挺括不易打皱。相对于桑绸,价格更是低廉许多,在市面上很受欢迎。因其结实耐磨,保暖性也远强于桑绸,在边关的榷场很受北狄人喜欢。但目前柞绸只有山东、辽宁那一带有产出,我们云家在那边有专门负责收卖柞绸的商号,经常供不应求。”
柞绸虽也是绸,但质地没有桑绸柔软舒适,色泽更是没有桑绸那般美丽光华,王公贵族及富贵人家都看不上柞绸。
但因柞绸的质地和价格均区于桑绸与棉、麻之间,因而很受一般小康人家喜爱,虽不及桑绸名贵,却远优于棉、麻,且舒适耐用,一件柞绸做的衣裳能穿十年不烂。而云家则喜欢用这种绸料给府中一些地位较高的下人做衣裳,比如云泽云澜、绿萼朱砂以及其他大丫头、一等妈妈、内外管事等,平日穿的衣裳基本都是柞绸所制。
周砥听完略有所思:
“昨日在来的路上,我便注意到从镇上一路过来的山林均长满了这种树。”
云宓一听,有些激动地开口:
“我倒是有个让村民致富的主意。可以让黄石村……不对,是整个瓮安镇的村民养柞蚕,这里山多地少,如此也能物尽其用,靠山吃山。但柞蚕因是散养于山林,不似桑蚕养于室内那般容易,这里的村民又没接触过,不知他们是否有这个意愿?”
“散养于山林?”
周低不解问道。
“就是直接将蚕虫放在山里的柞树上养,不用像桑蚕那样刻意建蚕室,也不必占用农田植桑。”
周砥和村长都不由向山上那些高大的柞树林看去,村长问出两人心中疑惑:
“可树那么高,要怎么放上去?姑娘你是没近看,山里的柞树除了一些正在长的小树,大的柞树最矮的也有十几尺高,那些老的、长了很多年的能达到九丈多高呢。”
“当然是要把树砍断。”云宓轻松说道。
“要把树砍了?”村长一脸不可置信。心想砍了还怎么喂蚕,叶子都没有了。
周砥也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只面如平湖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云宓便道:
“我先从怎么养柞蚕说起吧。因柞蚕是直接放在柞树上喂养,所以若一棵树上的叶子被吃光,就得人手把蚕移到另一棵树上,再吃光再移,从放蚕至结茧,大概要移动三次。所以蚕农为了方便移蚕、收茧,养蚕的第一年就会先将高大的柞树贴近根部或离地三尺之处刈割,直到第二年刈割的柞树长出新枝新叶,才能正式投喂,之后蚕农们会定期修剪,将柞树的枝叶控制在合适的高度和密度,以方便移蚕、收茧。”
经她这样一说,周砥和村长便都明白了。
村长面露期待地道:
“若是这样自然是好了。”
“可养柞蚕并不容易。”云宓接话道,“因为是露天养殖,移蚕的时候十分费神费力,还得防护被暴风雨损伤以及鸟兽虫蚁侵食。收茧后为防止茧内的蛹化蛾咬破茧造成断丝,便得在蚕蛹化蛾前采用暴晒或蒸或烘的方式将蛹杀死于茧内,最后才能缫丝出售。比养桑蚕要操心得多。
但它的优点在于,相比桑蚕,柞蚕不需要投入太多的金钱成本,除了不需要建造专门的蚕室和占用农田植桑,再因养柞蚕可利用野生山林,朝廷便允许百姓免税承包官山养蚕,而桑田则需要按亩缴纳田赋。另桑田还要按每亩半斤生丝向朝廷缴纳实物税,而柞丝仅收成后按产量征三十税一的生丝。”
待她一气将养柞蚕的优缺点说完,村长更加激动了,“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试一试。至于那些苦和累,我们黄石村人可不怕,只要能有法子让大家富起来,哪怕只是每日能吃饱饭,我相信再苦再累大家都愿意干。”
周砥此时面露赞赏,“除了低廉的金钱成本,柞蚕因可以生存于山林之间,对于山多地少的黄石村,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接着他又道:
“若要做成此事,得依靠洛阳县令。另外养柞蚕应该需要有专业人士进行指导,还要考虑好柞丝出来后的销路。”
“后面两条我可以设法解决。我可以让我父亲吩咐山东或辽宁那边的商号,让他们请一位懂柞蚕养殖的人过来指导。至于销路,我们云家可在洛阳成立一家柞绸商号,等柞丝出来,村民可直接卖茧或者生丝,有条件的也可织成布,到时云家商队统一来收。凭着云家商号的影响力,销量完全不成问题。”
周砥便道:
“县令那里交给我,此事得先通过县令通报朝廷。”他稍沉吟了一瞬,接着道,“至于请专业的指导人员,最好是由朝廷出面派遣,如此会比私下请过来的人更加尽职尽责,还避免了他狮子大张口索要巨额报酬。”
云宓觉得有道理,那她便负责筹划后期的销路便可。
养柞蚕部分参考《天工开物》及网络资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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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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