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庄星培暂时从工作中抽身,带了些吃的来到宁江六院。
特护病房内,裴岘禹依旧陪在床边,和他午后来时一模一样,背影颓败,形容憔悴。
托人送来的干净衣物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上,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早已焐干的衣服,紧握着冉思沐的手静静坐着,一言不发,滴水未进。
庄星培走到近前,拍拍他的肩,“多少吃点,你要再病倒了,谁照顾她?”
裴岘禹没碰吃食,只接过温水喝了两口。
“还没醒吗?”
“医生说,她应该是在车坠桥时撞到了头,人晕了,不能自救,所以才会导致重度淹溺脑部缺氧,能活下来,算她命大。”
庄星培站在床尾,往日熟悉鲜活的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监测仪器上起伏波动的线条是她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头裹着一圈纱布,漂亮的脸上不见生气,只有道道红痕,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胳膊上也像贴补丁似的,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医用胶布。
他尚且不忍心看,更遑论裴岘禹了,一道轻颤的叹息传来,庄星培又看回床边。
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哭。
裴岘禹偏过头,一下下揉着冉思沐温热的手,紧紧握住贴近侧脸轻轻蹭着,眼里蓄满的泪颗颗滚落。
他不敢回想,明明上一秒还在你侬我侬说悄悄话的人,怎么下一秒就沉在了水里?
可越是不愿想,越是忘不掉,他忘不掉那水下的场景,鬼知道他在浑浊不清的河里找到她时有多庆幸,可带她回到岸上后他又有多恐惧。
冉思沐当时浑身冰凉没有一点温度,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几乎没有了呼吸,他跪在地上看医生抢救,一遍遍地求,求医生不要放弃她,求冉思沐不要和妈妈一样抛下他,求老天垂怜,只要她能活,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裴岘禹痛苦掩面,无声地哭了好久。
待到情绪平复,他才终于放下她的手,起身去洗了把脸,找值班护士要来粒退烧药就水服下。
重回病房拉起床边隔帘,裴岘禹坐在沙发上,沉声问:“伤亡怎么样?调查有眉目了吗?”
庄星培在他对面,“已经启动应急预案了,伤亡情况……车上一共26人,算上思沐,4人重伤,3人溺亡,1人失踪,司机在坠桥前跳河逃生,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司机什么背景?警方是怎么定性的?意外吗?”
庄星培看了他两眼,没有正面回答,“岘禹,你还记得苏姨遗书里留给你的话吗?”
「少些怨恨,学会去爱,做事不要冲动,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误入歧途,妈妈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和心爱的人携手相伴一生……」
他当然记得,却没有接茬,固执地继续问:“我看得清清楚楚,车身是突然开始剧烈摆动的,你直说,坠桥,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事关冉思沐,庄星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于是掏出手机和带来的资料,缓缓开口:“司机名叫古业海,这是他的档案。”
裴岘禹接过翻看,“枰良人?”
“嗯,是个鳏夫,没孩子,早年夫妻俩在工地打工,后来妻子意外离世,他孤身一人辗转在枰良周边讨生活。”
“所以呢?这和他开车坠河有什么关系?”
庄星培迟疑半晌,在手机屏幕上划动几下,“夫妻俩当时做活的工地,就是现在的易鸿大楼。”
他顿了顿,继续道:“古的妻子离世是因为防护措施不到位发生了意外,易鸿当时派人善后,但他似乎对赔偿金不满,叫嚣着闹事结果被打废了两根手指,后来拿了钱,事情不了了之。”
裴岘禹听完,眉头紧蹙,他试着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得到了一个荒唐到极致的推测。
“所以……是报复?他觉得他的不幸是易鸿造成的,可他动不了裴毅,所以就盯上了我?就因为我身上流着裴毅的血?”
庄星培沉默。
裴岘禹死死捏着手里的资料,无声地哀叹,为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他盯着古业海的籍贯,原本沉浸在震惊不解中的男人突然后背一凉。
一个土生土长的枰良人,为什么会突然背井离乡来到宁江当司机?
他缓了许久,突然笃定开口:“是报复,但绝不是偶然巧合,有人授意。”
庄星培仍旧没答话,移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垂眼看向手机,裴岘禹心领神会,下意识划动屏幕。
后面的图片是草莓田污染事件时,庄星培派人蹲点拍到的,这些证据他们没有公开,握在手上只等日后对付谢容,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废旧工地旁,形迹可疑的断指男人用铁桶往沟渠中倾倒深色废水;隐蔽的私家菜馆里,断指男人卸去伪装,和谢容碰面交谈;而档案上的照片,赫然就是他的脸。
都对上了。
其实裴岘禹一点都不意外,他很平静,平静到令人害怕,他就只是默默地看着手机,直到它熄屏。
将资料收好,手机推回给庄星培,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起身绕过沙发,裴岘禹捡起那个放在墙角湿透了的包,是他亲手一圈圈将这长长的背带从冉思沐胳膊上解开的。
裴岘禹拉开隔帘,又坐回床边,取出包里最显眼、他一直不敢看的那个打着蝴蝶结的礼物。
精美的包装被浸湿,很容易就可以扯开,他又一层层揭开紧紧裹在外面的泡泡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封皮,是那本被他丢在车库的相册。
一张纸条粘在封面,受了潮,清秀的字迹有些模糊,却不难辨认:「这些我没有参与的幸福,希望你能一一讲给我听。」
他轻轻抚过,忍住了泪,将字条取下,相册放回床头。
裴岘禹俯身小心翼翼地吻了她,凝望着冉思沐的睡颜很久很久,终于哽咽地开口请求:“庄星培,帮我个忙。”
/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坠。
水从四面八方淹来,钻入鼻腔,一点点挤走体内的氧气。
她睁不开眼,耳畔闷沉,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水流声,恐惧,压迫,窒息。
她本能地握紧背带缠绕在臂间,包里有非常珍贵的礼物,绝不能丢。
幽暗的水中什么都看不清,她继续下沉、飘荡,突然,一片日光铺在河底。
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晨起的光越过窗帘,寸寸移到冉思沐的眼睑,一阵轻颤,她缓缓睁眼,从那暗不见天日的河底醒来。
的确有人在紧握着她的手,她慢慢偏头看,是妹妹思焓。
冉思沐轻轻抽手,却还是惊醒了她。
“……姐?姐!你醒了!妈!爸!我姐醒了!姐你躺着别动!我去叫医生!”
医生询问查体后,确认冉思沐脱离了危险期,只要再住院观察两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巧英不放心地追出去又东问西问,回来后偷偷在门边抹泪,情绪稳定下来后才走近病床边将床背调高。
冉思沐半躺半靠在床上,默默打量着高级舒适的房间,爸去打饭了,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三人。
她刚醒,身体还很虚,手脚无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冉思沐垂眼看自己,胳膊上有很多小伤口,但都已经结了痂,又摸摸脸,额上有块厚厚的纱布,轻轻一摁还是很疼。
妈和妹妹都看着她不说话,室内安静,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出事那天的场景。
她记得,她原本是在和裴岘禹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要来陪他过生日,可突然车身摆动,手机飞了出去,两人断了联系。
接下来的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追尾,撞桥,冉思沐想跳车但是包被甩掉了,窗户已经打开,她又识水性,原以为逃生不成问题才去捡包,可她低估了坠河时的冲击力。
她接连撞向车顶和前排椅背,之后……
头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冉思沐用力闭眼缓了缓,张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思焓递来杯温水,她喝了一小口润喉,再次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裴、裴岘禹呢?”
冉思焓知道躲不过这么一问,早早攥了个苹果在手上,低头削皮不说话。
杨巧英接过杯子,背过身轻声回答:“小禹啊,在忙呢,出这么大的事故,作为负责人他肯定要出面,配合调查善后啊。”
冉思沐点点头,没由来地想起和她同乘一车的那些人,小小的青梅竹马、青春的大学生们、恩爱的老夫老妻……本该是快乐幸福的旅途却横遭此祸。
她轻轻叹气,指指墙上的电视对思焓道:“打开,我想看看新闻。”
“……都昏睡两天了,新闻热度早过了,你刚醒,好好休息才是,别看了。”
见她眼神躲闪,冉思沐心里狐疑,但依旧坚持,“那好,我不看电视,你把手机借我,我给裴岘禹报个平安。”
思焓捂紧口袋,抬眼看向巧英,嘴里吞吞吐吐的,“妈不都说了,姐夫忙,急这一时半会儿干什么,等你好全了,出院了,他肯定会来接你的呀……”
冉思沐看着她没说话,觉出不对劲的她重新打量起病房。
隔帘外的沙发上铺着毯子,旁边临时支了张床,靠墙放着三个行李箱;
电视的插头被拔下,她出事时随身背的包被掏空倒挂在衣架旁;
那盆本该在棉芜家里的山茶盆栽却出现在窗台,床头的相册被拆了封,褪下的婚戒压在上面,她写的字条消失不见。
妻子受伤昏迷,身为丈夫的裴岘禹没有陪在她身侧,若说是有工作要处理她当然可以理解,可她不明白为什么房间里会完全没有他的痕迹。
她看向杨巧英,问的还是那个问题,“妈,裴岘禹在哪?”
巧英不忍看女儿的眼神,回身看向那个花盆,也还是一样的答复,“可能是在忙吧,他最近——”
“他只要不是死了,你们就没必要这样瞒我。”
冉思沐轴劲儿上来了,口无遮拦,只是话糙理不糙。
“没有电视和手机我就接触不到外界了?我现在随时都能出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早晚都会知道,为什么要瞒我?”
冉思焓停了刀,果皮断开,她看向满身伤痕的姐姐。
“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一场意外吗?”
因为生气和不安,冉思沐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用力抓着被角,双肩轻颤,眸子里蓄起淡淡水雾。
不想再撒谎了,思焓直接掏出手机,不顾妈妈的厉声阻拦一把塞进冉思沐手里。
“无论如何,初衷都是爱和保护,可是小禹哥在哪,我们真不知道。”
冉思沐垂眼看向屏幕漆黑的手机。
没再犹豫,直接解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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