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知坐在床边。”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宋安然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却不是明净的天花板。
“哥哥……”她伸手抓住眼皮上作乱的手,贴在脸侧,缓缓撑开眼皮。
床前端坐的青年如山中清泉,一身月白色长袍如霜似雪,眉目疏离。
“起了。”
宋安然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嵌入床铺和薄衫之间,微微用力,将她整个儿托起,掌心摁在她的后背,她像只软绵绵的鱼儿被揽入兄长的怀中。
“晚上想吃什么?”
男人声音清朗,在耳畔嗡嗡响起。
宋安然将碎发绕到耳后,“桃花鱼……栗子酥,还想吃甜梨酪,哥哥来决定就好。”
“好。”
房内光线充足,窗明几净,数枝春桃从窗框外伸着枝桠,粉白的花儿含苞欲放。
宋鹤知拿着一套粉白色的裙子折返回来,“今天穿这个。”
他将裙子放到床头,又指着桌面道:“早餐在那个地方,记得吃,我要出门了。”
“好。”
宋安然歪坐在床上,乖巧点头,明亮的双眼可爱清纯。
“哥哥要小心,听说最近清水镇附近闹妖怪了。”
宋鹤知点点头,脚步无声地离去。
宋鹤知才走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南瓜将两枚鸡蛋打碎了,他娘正追着他打。”
宋安然已经习惯了这道总是突然出现的声音,从她记事起,这道声音就一直伴随着她。
不论时间,不论地点,只要它想出现,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曾试图和这道声音交谈。
但每次都失败了。
它不会回应她,只播放它想要传递的东西。
那些话语的涵义,大多是发生在天下各个地方无关痛痒的鸡皮蒜毛。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既然这样鸡皮蒜毛的八卦伤害不到她,她也不多加计较。
况且这些来自天下各个地方的八卦,还能取乐。
宋安然穿上哥哥挑选的粉白衣裙,站在镜子前。
这身衣裙不太适合她,宋安然看着镜子中冰肌雪肤的自己,总觉得浅淡的颜色更好,不过哥哥喜欢这些娇嫩的色彩,她也喜欢好了。
毕竟这世上最重要的只有哥哥。
从她记事起,她就和哥哥一起生活在这个地方。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小小的木屋,小小的世界,只有她和哥哥,像两只依偎取暖的雏鸟。
桌上的早餐是酥麦烧饼,她昨天点名要吃的,盛放烧饼的碟子被施加了保温法术,就算放到了现在,烧饼吃起来依然又烫又香。
宋安然叼着饼走到院中。
院中一边种满鲜花,架着秋千,另一边空空荡荡,她打算在那边建一座厨房。
是的,在这座小院里生活了许多年,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厨房。
一日三餐全靠在清水镇当教书先生的宋鹤知每天晚上带回来。
宋鹤知说他不会做饭,因此没有建厨房的必要。
但宋安然总觉得,少了厨房的家像是人少了一只胳膊,怪怪的。
哥哥不愿意建,那她来好了。
哥哥不会做饭,她也可以学着做,总之她决定了,今年的年夜饭,她一定要吃自己做的。
“小南瓜被娘亲抓住,揪着耳朵关禁闭。”
宋安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想着这小南瓜多半是哪个村里顽皮的孩子。
她拖出之前攒下一些药材,抓了一把凑在鼻尖,雅淡的山风,浓郁的药香还有……
再攒下今天的药材,她就可以换够厨房石料的钱了。
大岭山物产丰富,人迹罕至,尤其是各种珍惜药材,更是遍地都是,说起来也奇怪,宋安然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却没有见到除了哥哥以外的人。
她想着今天该到什么地方去采药,一面拎起竹筐。
“他的血落到地上。”
宋安然抬起的步伐一僵,叮铃一声,二楼的风铃发出清脆悠远的声响。
又是这句话。
他的血落到地上。
第三次了,连续三天,这句话每天都会重复一次。
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下文。
站在门口的宋安然有些打退堂鼓,但想起建厨房的事,她还是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没走两步,她匆匆折返回来。
再出门的时候腰上别着宋鹤知给她做的护身符。
大岭山从外面看着树木茂盛,内里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却十分宽松,这都是生长了成百上千年的老树,树干巨大到连十人都无法合抱。
名为落青实的药草特别喜欢生长在这样的大树下,充足的落叶能给它们提供丰富的养料。
宋安然双手扒着背篓的肩带,每一步都深陷在厚厚的枯叶堆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像大海啊,她想。
“东北方向五步有一株落青实。”
脑海中的声音如约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宋安然发现,脑海中这道胡言乱语的声音居然会在她采药的时候自动变成“寻宝罗盘”。
因为它的帮助,她采药的速度很快。
她没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便归功于神的恩赐。
落青实的青幼枝干刺破落叶堆,末端向内弯曲,三岔的叶子只有半个手掌大。
宋安然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挑开绿叶,露出底下的果实。落青实只有一节小拇指大小,湛蓝到近乎透明琉璃,水润的果皮折射出太阳的轮廓,像是一轮明月。
这东西很娇气,遇银而落,遇土而枯,宋安然先摘了它的叶子垫在事先准备好的木盒子中,而后取下手上的银簪,轻轻一敲,哒得一下,一枚落青实掉入盒中。
接触到叶子的瞬间,湛蓝的果实变得青绿,像一颗酸涩的野果,但这正是落青实最好的状态,这一株上有八颗果实,宋安然只取走了四颗,留下一半繁衍生息。
哥哥说,这是天地运行的规律。
她也很赞成。
落青实价格不菲,要是能再找到一株,她可以连同建厨房的木料一块买回来。
但是好运有限,之后她没有再找到一株落青实,好在其他的东西不少,加上脑海中的那道声音十分给力,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背篓已经满满当当。
宋安然本打算再逛一逛,不知怎的,今天那道诡异的讯息一直萦绕在心头,不停地在心里回响。
他的血落在地上。
谁的血?
在什么地方?
他需要帮助吗?
她想了很多很多,甚至一度萌生要不要去找找这个家伙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这条讯息已经重复了三次,一共三天。
假设这个人在三天前已经受伤,到了今天还在流血,那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一想到这个,宋安然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身后贴着个皮肤发白的死人,念头一起,诡异的氛围挥之不去,她小脸一白,头也不敢回地冲回了家。
阖上门的瞬间,哥哥的气息拥了上来,但这次她没有感到安心,总觉得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攥紧了身上的护身符,不会有事的吧。
只要那个声音不再响起。
“他的血落在身后。”
又来!
等等——它刚才说身后?
我的?身后?
宋安然整个紧绷起来,觉得身后的气压越来越凝重,仿佛已经站着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皮肤发白,双眼突出,混沌不清,叮铃——
有东西推了她一把!
“走开!”
她尖叫着扔出晒药的竹匾,干药材在空中画出弧线,她用了十足的力气,给空无一物的空气迎头痛击,什么都没有,脚下躺着一张黄纸。
扑簌簌,黄纸被风卷起一角,翻了个身,露出血色涂抹的正面。
宋安然一个踉跄跌在椅上,咬着指节,吓出盈盈泪光。
她见过这种东西,哥哥也会画符纸,但哥哥画符纸用的是墨,这张,分明以血写就。
看起来它被写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上面的字迹已经发黑,边缘濡湿留下长长的印记——前两天下了雨,宋安然突然想起。
“北方一里,赫连迟摔倒了。”
那声音再次响起。
宋安然猛得抬头,发现自己正面向北方!
她唰地站起来,目光瞥见地上惨兮兮的黄纸,退后两步。
她向来对脑海中这道声音深信不疑,它说有一个人倒在了离自己一里外的地方。
这个人是谁?
是那个流血的人?还是他的伙伴?
“他还活着吗?”宋安然在脑海中向那道声音发问。
但没有回应。
宋安然等了一段时间,没有等来那道声音送来其他讯息。
她坐下,站起来,又坐下。
如此反复十余次后,一咬牙,径直向北方跑去。
她得去看看,万一那是个活人呢!
她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
北边的丛林比大树区密集得多,阳光照不进来,前两天下过的雨蓄在烂泥枯叶中,宋安然提着裙子在树林里狂奔,约莫着差不多过了一里。
她停下脚步,试探性地朝着黑黑的林中呼唤:“赫连迟?赫连迟?”
她跑的又急又快,云鬓散乱,粉白的裙摆上沾满了污点烂泥,但是她此时顾不得哥哥回来后见她这副模样可能生气的后果,空气中有浓郁的血腥味,那个人就在附近。
“赫连迟,你在吗?我是来救你的。”
里面实在是太黑了,她不敢走进去,捡了根长棍往灌木丛中试探,“要是你还醒着,就答应我一声。”
“唔……”
声音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宋安然一惊,旋身时裙摆如同花绽,她下意识地将木棍挡在身前做出防御姿势,猛咽唾沫,“谁!”
她的声音轻柔娇软,没有丝毫的震慑力,颤振的尾音更是显得柔软不堪。
林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本来就混沌的林间更加黑暗,在这种环境下,什么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影,直直地挺立着,伸出左手,一下一下地摆动。
“赫连迟?”宋安然狐疑道。
她的心并没有因为看到了人影而感到轻松,反而,更加紧张,一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氛围笼罩着她。
真有这么高的人?
哥哥已经很高了,她站在哥哥身边,也只能够到他的肩膀,但是这位赫连迟,居然能伸手碰到树木高处的枝干?
她又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迷迷蒙蒙的水汽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叹息,接着,那人影趔趄了一下,他想要走过来,但大概是腿部伤着了。
“你别动!我马上过来!”宋安然拿着木棍走过去。
然而才走出一步,她的身子就往右边一歪,低头一瞧,她的右脚已经深深陷入了深坑中,接着一点微弱的日光和身上护身符发出的光芒,宋安然认出那是一只巨兽的爪子。
“山中的熊瞎子老成了精,专门站在河边扮作人的样子,把人骗过去,然后一口吃掉他们。”
她忽然想起之前哥哥给她讲过的故事:有一只熊瞎子站起来扮作人样,吃掉了一个渔夫。
哥哥说,熊瞎子站起来和人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在昏黑的夜里,他们会挥动爪子就像人挥动手臂,一摆一摆——
就像——
现在这样。
宋安然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脚下仿佛生了根定在当地,她看着那熊瞎子,祈祷它不要动作,默默地往后撤。
咔哒。
一根枯枝在后脚跟碾碎。
熊瞎子吐出浓重的鼻息。
——
——
——
跑!
宋安然如离弦的箭一般转身冲刺,身后熊瞎子怒吼一声,纵身前扑。
它比宋安然想得还要大的多的多的多!
纵身一扑,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宋安然紧缩的瞳孔映出熊棕褐色的巨大身躯和尖锐的爪子。
完了。
这是她最后的想法。
闭上双眼的瞬间,她见了一束青光如流星划过眼眸,猛烈的旋风从脚底刮起,将粉白裙摆吹得凌乱纷飞,如同坠落之影,在她要像羽毛被吹走的刹那,落入一个温和有力的臂弯。
接着,有力、稳健的心跳清晰地落入耳廓。
她的心也跟着狂跳。
“小姐,低头。”
高扬的声线落下瞬间,一只温厚的大掌抵着后脑勺将她带入怀中,那人揽着她的腰往下翻滚,凌冽的风刃同时削过两人的头顶。
赫连迟抱着宋安然落到地上,身后,那头大熊身首分离,颈腔中喷出花似的血,黏在熊头上的黄纸符火光一闪,渐渐焚尽。
宋安然似乎被吓呆了,久久回不过神来,束发的带子早不知道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去了,海藻般的黑发铺了满地,汗湿的青丝沾在因惊吓过度而苍白的脸侧,衬得那双大眼睛更加楚楚可怜。
衣服也乱糟糟的,这是哥哥亲自挑选的衣服,她回去肯定要挨骂了。
“咳……”
男人的咳嗽将宋安然从云里雾里拖回现实。
她这才发现现在两人的动作有多么暧昧。
她躺在地上,一身狼狈的青衫少年在她上方,两臂分别撑在她的身体两侧,呼出的热气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她的颈窝处,好热,好潮,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逐渐侵占神经。
她挪动了一下,惊动了上方浑身是血的家伙。
赫连迟唔了一声,用力地抬起脑袋,“抱歉啦恩人小姐,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狼狈……”
宋安然躺在草地上,明净的眸子映出青衫少年的模样,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如清风朗月般令人愉悦,最妙的不过眼尾一抹绯红,乖巧中平添一股英气,他的眼睛好亮好干净。
鬼使神差般,她伸手抚上了那一点绯红。
赫连迟正在说话,冷不丁被人摸了眼角,见恩人小姐正在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模样就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李狗蛋上次骂他的话:你他妈——大老爷们像个布娃娃成什么玩意儿!
虽然不介意被恩人小姐玩弄,但现在好像不太妙,他要晕了。
赫连迟扯扯嘴角,还没来得及预警宋安然,啪唧一下倒了下去。
宋安然来不及躲过,两人的唇角蹭着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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