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地上,噼里啪啦作响,一个个泥点子溅起,落在马蹄上,粘在农人破损的裤脚上。
雨水顺着娄山雨冷白的面颊滚滚流下,将一张薄唇染得娇艳欲滴,像是一块半化不化、红滟滟的糖。
马儿喘着粗气,不安地撩起后蹄。
娄山雨冷得直想打哆嗦,却梗着脖子死命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不想让自己在气势上矮半截。
一个汉子和她在雨幕中对峙。
汉子顶着风雨,扯着嗓子喊,“我他妈说了多少遍了,女的不要!赶紧滚回家去,让你干爹给你寻个爷们儿嫁了,离开小丰乡。”
娄山雨上前一步,不甘示弱地喊,“雷老大,那我问你!你聚集了乡亲们打到县城粮仓,下一步干吗?朝廷的官兵来了,你怎么办?”
她的追问着实有理,乡亲们人头攒动,已经有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雨声嚎,风声啸。
雷老大犟着不肯低头,“他妈的管这么多干吗?我都是为了大伙好!今年说是十五税一,七七八八算下来,肯定又要交一半的粮食,明日征役的就要来了。大伙干等着也是死,不如打过去开仓放粮,吃顿饱的,死也不当饿死鬼!”
娄山雨听出来雷老大话里的虚张声势,顺势激他,“你若是真为了大家好,就用我!我武能骑射,文能成章,不说往日我给乡亲们写状书,就连这马也是我帮着从大户劫的。你说实话,是不是怕我抢了你老大的位置,不敢用我?”
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春雷。
雷老大一家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人仗义直爽,素来受到大家的信服。但他到底是个粗人,不知人与人之间弯弯绕绕,如今被娄山雨挑唆几句,果然中了她的激将法,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将要喷出。
娄山雨趁着对方尚未开口,指着抢来的官马道,“你们降不了这畜生,我来!若是我降了它,就必须封我为起义军的军师,雷老大,你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娘的,怎么不敢!”雷老大咬牙,“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个小娘们如果骑马摔断脖子,可别来找我麻烦。”
娄山雨不语,嘴角勾起来,信步向着马儿走去。
此马通身枣红,颈项高耸,鬃毛迎风炸开。
她用力扯紧缰绳,纵身一跃而至马背,双腿夹紧马身。马儿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当空刨动,欲将背上的累赘甩下。娄山雨险些被掀翻,只得使力将全身紧紧贴向马儿,一个搂抱,将马脖圈住。
马儿发狂一般撒开蹄子飞驰,围观的众人尖叫着四散开来。
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更无暇顾及周围的人。心脏伴着雨声狂跳,好似要从喉咙中蹦出。此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想——不能死在这里,还有……
还有人命未偿。
还有大仇未报。
然而娄山雨的力量终究难敌骏马,她的腿渐渐脱力,下腹一阵绞痛袭来,血腥味泛起,意识逐渐模糊。
不知马儿跑了多久,流云乍破,一缕金光犹如利箭直击大地。雨势渐小,纷纷细雨洒在娄山雨的鬓边。
马儿依旧向前奔跑,但是平稳下来。
视线恢复,娄山雨看到了前方的道路,农地周围一张张面孔——有的惊异,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
这些人就是她舍命相护之人。
她松开马脖,才发现双臂早已僵硬。她强忍着腹痛慢慢坐起,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感在胸口饱胀,好似秋收时节大肚子的麦穗。
她抓着缰绳回程。
马儿骑至雷老大面前,马蹄高高飞扬,砂石伴着泥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雷老大踉跄后退,险些摔个大跟头,嘴上骂骂咧咧。
娄山雨下马,在接触的泥土的那一刻,才发现腿早就软了,只得扶马强撑,不让人看出破绽。
雷老大面色铁青,但是话一出口,又是当着乡亲们的见证,覆水难收。
娄山雨面色不变,早已计上心头。
她脚底虚浮,牵着马挪到雷老大面前。雷老大瞧着面前之人步步紧逼,不自觉后退,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下站定。
娄山雨话未开口,双漆就已跪地,冰冷的泥水浸湿她的衣裳。
她将缰绳高高举起,口中高呼:“周氏小儿皇,罄竹难书,我辈小丰乡民,替天行道!首领,请受草民一拜,愿追随雷首领,上官府,开粮仓!”
她腹中墨水不少,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诸如此类的反诗反调都犹在嘴畔,但是念及面前皆是务农乡亲,她只将“替天行道”,“开粮仓”喊得格外响亮。
众人见此,皆跪地叩拜,“替天行道”呼喊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滚东水袭来。
雷老大赶忙让众人起来,神色刚毅,“既然大家信我,我必不负大家!”
他将娄山雨托起,眼中疑虑尽消散,“娄家妹子有胆有识,此后就是大家伙的军师了。大伙今日赶紧回家休息,明日天不亮,家里能拿得动锄头的,都在这里见。明日咱们打到官仓!吃顿饱的!”
“好!好!好!”众人熙熙攘攘地往回走。
娄山雨嘴唇如纸一样白。众人散去,她才颤抖着站起,方才跪过的地上,暗红的血水已渗入泥土。
双腿打着摆子,娄山雨不知如何走到家中。
娄家位于小丰乡最边缘的地方,因为没有一寸土地。
小丰乡的百姓们原本多少都有些自留地,但当今小皇帝在太后的授意下广封外戚异姓王,京畿地区的土地逐渐被异姓王蚕食,小丰乡亦在其列。
地没了,税却多了。
按理说无田地无田税,但是这钱异姓王是不会出的,最后自然还是来自百姓之口。除了十五税一的田税,还有户税和傜税几座大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此外,异姓王分一杯羹,县官抢一勺米,地主舔一口汤,层层盘剥,剩给老百姓的只有干干净净的锅底。
娄家无地却非因此。
娄家是外来户。老娄不知从何而来,“石头缝里蹦出来”这般说辞是抬举他,按娄山雨的话,估计是个作恶都因为气短而无法多端的落榜骗子,如今带着一帮没有亲缘的小娄专攻算命这项营生。
娄家不能说“贫”,毕竟“贫”字还有“分贝”,算是有几分钱,但是娄家却是有上顿无下顿。房子更不必说,一个茅草屋非得攀上“房子”这个名号,屋里一件家具能有八个用途。
娄山雨,是老娄最长的养女。
房门破开,娄山雨直接摔倒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
“阿姐——”
一个稚气女子赶紧扑上前来,这女子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眉眼间已有光彩照人之姿。
少女扶着娄山雨坐起,瞧见地上的血迹,不由得“啊”一声尖叫。她赶忙烧了一桶热水,将娄山雨身上沾满了泥水血水早已冰冷透骨的湿衣扒下,小小的身躯把娄山雨抗入热水桶中。
娄山雨面如金纸,水汽氤氲中,高耸的鼻梁和凌厉的眼尾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少女又给娄山雨灌了一碗热水。热水流经肺腑,熨烫肝胆,冻住的血液好似慢慢融化、变暖。娄山雨终于又活了过来,她慢慢睁开眼。
死而复生。
她眉眼锋利,往日抬眼瞧人,总是带着明晃晃的煞气,今日看着身边的小妹,却带着七份痴三分呆,喜不自胜。
“冬雨,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往京城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为咱们的家人讨回公道了。”
“阿姐!那件事都过去六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娄冬雨急道,“你看你,明知月事来了还这般逞强。若是干爹知道了,怎么会允许?”
小腹处阵阵绞痛再次袭来。
二人无言,血腥味徐徐弥漫。白雾缭绕的热气中,娄山雨的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意,好似一尊金刚菩萨,低垂眼帘,生人勿近。
半晌,她冷笑着说,“他?说白了就是一个阉人,把我们养大,不过是图养老送终。我要做何,难道需要他的允许?今日他又不在家,不就是领着那帮小的外出忽悠人,说那些狗屁倒灶的天人命理。”
这话里没有半分尊重,尽是嘲弄与不屑。不用想,即使那人就在他面前,娄山雨也会原封不动把这嘲骂仍在对方脸上。
她不再去想惹人恼的老娄,直勾勾看向娄冬雨,拉起她的手说,“今天那帮小的回来了,你带着他们,帮我一个忙。”
吱呀——
摇摇欲坠的木门从外推开。
姊妹二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娄冬雨立即起身挡在娄山雨。娄山雨背对门口,她蜷缩在木桶中回眸望去——苍白皮肉配着病气绯红,乌黑的长发沾湿在面庞。
活像一只森森然的艳鬼。
看到来人,姊妹二人不禁愕然。
来者是一位男子,瞧着已过而立之年,肩宽挺拔,身型修长,剑眉凤眼,鼻高唇丰,眼角带着不明显的细纹。
俊朗倒是其次,并非不俊朗,而是俊朗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贵”。
这“贵”不是商贾之人的金银铜臭,也不是五陵年少的浮花浪蕊,而是一种江山万里尽在掌中的尊贵。
这“贵”是要旁人畏惧的,旁人待他,不免要格外恭敬,格外顺从,格外臣服……
偏巧,娄山雨最厌恶恭敬,厌恶顺从,厌恶臣服。
她盯着与茅草破屋格格不入的男子,语气中不知原何带着些警惕,问起有何贵干。
男子拱手,“听闻娄先生居住在此,特意来寻。”
真真是一把好嗓子,声音低沉悦耳。
只是这把好嗓子落在娄山雨耳中,却越听越不对付,她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异类来犯的威胁和嫉妒。
她藏在娄冬雨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因为淋雨受凉,嗓子有些沙哑。“娄先生没有,姓娄的老独夫却有一个。只是不知您来找他做甚?是算八字、紫薇还是流年大运?”
她撩起眼皮。“看您气度斐然,卓尔不群,还道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原来是我走眼,您也位个‘听天由命’之人。”
娄冬雨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挡在她阿姐身前反复道歉,娄山雨领情闭嘴。
男人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
娄山雨愈加讨厌。
男人笑问,“你叫什么?”
“娄山雨。”
雨后春风猎猎,好似要将破草屋吹满,吹鼓,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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