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星可能存在的细微警觉,如同远天的一抹阴翳,暂时还未影响到灰烬疗养院内部缓慢流淌的时光。林绪并未将这份潜在的危机告知任何虫,包括雷克斯。
过早的恐慌无济于事,他需要的是在风暴可能降临前,让这片脆弱的堡垒变得更加坚韧。
他的应对方式,是更加不动声色地融入疗养院的日常,并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提升着这片土地的内在力量。
除了雷克斯,疗养院内还有其他精神海受损程度不一的军雌。以往,林绪只是用他“微弱”的C级精神力,为他们进行最基础的安抚,勉强维持着他们不至于彻底崩溃。但现在,他开始了新的尝试。
这日下午,他没有直接去阅览室,而是来到了军雌们偶尔聚集的、充当公共休息室的宽敞门厅。这里比大厅稍小,摆放着几张破旧但还算完整的沙发和椅子,通常是沙尔克、肯特等几个情况稍好的军雌消磨时间的地方。
看到林绪进来,原本低声交谈或呆坐的军雌们都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乱地想要起身行礼。
“不必。”林绪摆了摆手,声音平和。他走到房间中央,那里有一张空着的、布满划痕的木制矮桌。“今天,我们试试别的方法。”
他在桌边坐下,目光扫过在场的几只军雌——眼神浑浊的沙尔克,怯懦的肯特,还有另外两个精神海受损导致反应迟钝、通常只是沉默坐着的雌虫。
“闭上眼睛。”林绪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尝试放松你们的精神,不要抵抗,只是去感受。”
军雌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但在林绪平静的注视下,还是依言照做,只是动作显得僵硬而迟疑。
林绪没有像对雷克斯那样进行深入梳理,那会暴露他的真实能力。他只是将自身的精神力如同最稀薄的雾气般弥散开来,笼罩住这个小房间。这雾气般的精神力并不具备强烈的治愈效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秩序”与“宁静”的属性。
它如同一种无形的背景音,悄然中和着空气中弥漫的、因精神海破损而自然逸散出的混乱精神力场,营造出一个相对稳定平和的小环境。
同时,林绪开始用他那平稳的、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声线,缓缓讲述一些东西。他讲的并非高深的理论,而是一些关于精神力最基础、最本质的认知——如何像感受呼吸一样感受自身精神力的流动,如何在痛苦袭来时,尝试用意志去引导而非硬抗,如何在一片混乱中,寻找那一点点相对“平静”的间隙。
他的话语深入浅出,结合着那弥漫的、带有“秩序”属性的精神力场,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着这些军雌干涸破碎的精神世界。
沙尔克紧握着盲杖的手,微微松弛了一些,他那双无法视物的浑浊眼眸,在眼皮下轻微地转动着,似乎在努力捕捉着什么。肯特紧绷的肩膀也稍稍垮下,呼吸变得比平时绵长了些许。就连那两个反应迟钝的雌虫,空洞的眼神里似乎也多了点微弱的焦距。
这不是立竿见影的治疗,这更像是在一片盐碱地上,耐心地、一点点地改良着土壤,播下可能发芽的种子。
林绪没有讲太久,约莫半小时后,他便停了下来,弥漫的精神力也悄然收回。
“每天这个时间,愿意来的,可以来这里坐一会儿。”他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没有多余的鼓励或要求。
他走后,门厅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军雌们缓缓睁开眼,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久违的舒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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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林绪来到雷克斯房间时,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等待,而是操控着轮椅,停在床头柜前,正低头凝视着那盆刺棘豆苗。豆苗已经长出了第二对真叶,翠绿可爱,旁边的金属保湿盒里,苔藓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湿润。
听到开门声,雷克斯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在林绪身上停留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绪有些意外的动作。
他抬起手,指向门厅的方向,然后看向林绪,眼中带着清晰的疑问。他虽然足不出户,但显然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下午发生的事情。
他在问,为什么?
林绪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盆生机勃勃的豆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一株植物,是独自生长在贫瘠的土壤里更容易存活,还是生长在一片相对肥沃、彼此照应的群落里更容易茁壮?”
雷克斯微微一怔,银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他明白了林绪的隐喻。
堡垒,不仅仅是由坚固的墙壁构成的,更需要墙内生命的韧性。林绪在做的,是悄然提升着这座堡垒内每一个“基石”的强度。
他看着林绪沉静的侧脸,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涌动。这位雄虫阁下,所思所虑,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远得多。
林绪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开始了今日的精神梳理。随着雷克斯精神内核的日益活跃,梳理的过程不再仅仅是单方面的输送与安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与协作。
林绪引导着大方向,雷克斯则尝试着调动自身的力量去配合、去吸收,甚至偶尔会本能地“纠正”林绪精神力某些过于细微的、与他自身特质不甚契合的流向。
这种变化极其微妙,若非林绪精神力浩瀚如海、感知入微,几乎无法察觉。但这意味着,雷克斯正在重新成为他自身精神海的主人。
梳理结束后,林绪照例检查他的双腿。按摩到右脚踝时,他感觉到雷克斯的脚趾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是对按压产生了微弱的反应性紧张。
林绪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雷克斯。
雷克斯也正看着他,银灰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同孩童展示进步般的期待。
林绪的指尖在那处微微敏感的脚踝韧带附近,稍稍加重了一点力道,用一种引导性的方式按压着。
“这里?”他低声问。
雷克斯抿了抿唇,集中精神,然后,在林绪的注视下,他那右脚的脚趾,再次清晰地、有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虽然幅度依旧很小,但这一次,不再是抽动,而是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动作!
一股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雷克斯的全身。他甚至忘了掩饰,就这么睁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看向林绪。
林绪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不是去碰触他的脚,而是轻轻覆在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的手上。
掌心相贴,温暖而稳定。
“很好。”林绪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毋庸置疑的赞许,“非常好。”
这一次,雷克斯没有立刻收回手。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任由那份喜悦与激动在胸腔里冲撞、回荡。
他微微低下头,额前银灰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更加复杂深沉的情愫,只有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窗外,夜色渐浓。房间内,两只交叠的手,一盆翠绿的豆苗,构成了一幅在绝望深渊中,悄然攀援而上的、充满生机的图景。
NT-73行星的黎明总是来得迟疑而吝啬,铅灰色的天光需要耗费许久,才能驱散夜晚沉淀下来的浓重寒意。然而在这片昏蒙之中,灰烬疗养院却似乎比以往更早地苏醒了。
并非喧嚣,而是一种沉静的、内在的生机在流动。
公共休息室的门在下午那个固定时间再次被推开时,里面已经坐了三四只军雌。沙尔克依旧占据着靠墙的角落,盲杖倚在腿边,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
肯特和另外两只雌虫坐在稍远些的地方,虽然姿态仍有些拘谨,但眼神不再像以往那样完全空洞,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试图捕捉什么的努力。
林绪走进来,如同昨日一样,在中央的矮桌旁坐下。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如同开启一个默然的仪式般,说了声“闭眼,放松”,那稀薄而带有“秩序”属性的精神力场便再次悄然弥漫开来。
他没有再讲述具体的技巧,今天,他只是用精神力模拟出了一种极其单调却稳定的韵律——如同深海中心脏的搏动,如同远古冰川融化的滴答声。这韵律本身不携带任何信息,却像一种无形的梳子,轻轻梳理着空气中那些躁动不安的精神力碎片。
沙尔克搭在盲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那韵律极轻地叩击着。肯特的呼吸声变得更加绵长,胸口起伏的节奏,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向那稳定的韵律靠拢。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引导,不依靠语言,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的本源,安抚着那些因创伤而紊乱的“频率”。
半小时在寂静中流淌而过。当林绪的精神力如潮水般退去,军雌们缓缓睁开眼时,门厅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宁。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彼此看了一眼,便默默地起身离开,但那份短暂的、被抚慰过的平静,却如同细微的光斑,留在了他们晦暗的精神世界里。
林绪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沉静。改良土壤非一日之功,但他有足够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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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踏入雷克斯房间时,林绪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房间被打扫得格外整洁,那盆刺棘豆苗的叶片上还带着新鲜水珠的痕迹,在渐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光。
雷克斯坐在轮椅上,背脊挺得比往日更直,银灰色的发丝也似乎被仔细梳理过,虽然依旧难掩病容,但整个人透着一股精心准备过的、内敛的郑重。
林绪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过,最后落在那盆格外精神的豆苗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但他什么也没问,如同往常一样走到雷克斯身边。
今日的精神梳理,感觉又进阶了一层。
雷克斯那片被清理出的精神“营地”范围明显扩大了,边缘甚至开始尝试着向邻近的、依旧混乱的区域渗透,虽然举步维艰,却充满了开拓的锐气。他的精神内核如同经过打磨的银器,光芒愈发凝练,对林绪输送过来的能量,吸收和转化的效率也更高。
更让林绪注意的是,在那片“营地”的中心,除了他留下的星图印记外,多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由雷克斯自身精神力凝聚出的银灰色光点。那光点很小,却异常稳定,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坚定地散发着属于他自身意志的光芒。
这是一个标志。意味着雷克斯不仅在接受救助,更开始在自身的精神废墟上,主动树立起代表自我存在的坐标。
梳理结束时,雷克斯的精神力虽然消耗巨大,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疲惫,而非以往的虚脱。他微微喘息着,额角有汗,但眼神清亮,如同被山泉洗过的星辰。
林绪拿出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雷克斯接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擦拭,而是握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揉捏着柔软的布料。他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林绪,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依赖,有因为进步而产生的微小自豪,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挣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眉头因用力而紧蹙起来。他似乎极力想说出什么,想打破这长久以来的沉默壁垒,将那满溢胸腔的情绪,用哪怕一个清晰的音节表达出来。
林绪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鼓励,只是用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回望着他,仿佛一个极具耐心的港湾,等待着一艘历经风浪的小船,缓缓驶入。
最终,言语的障碍依旧无法跨越。一丝挫败感掠过雷克斯的眼底,他有些颓然地松开了紧蹙的眉头,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无法自如活动的双腿。
就在这时,林绪却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触雷克斯的手,而是轻轻落在了他那只有着微弱知觉的右脚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脚踝的纤细和皮肤的微凉。
雷克斯身体猛地一僵,愕然抬头。
林绪的指尖在他脚踝上方悬停,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和、更加精纯的暖流,如同拥有生命的阳光,缓缓注入。这股力量不再仅仅作用于肌肉和神经,更像是在轻柔地叩击着那扇紧闭的、通往更深处感知的大门。
然后,林绪抬起眼,看着雷克斯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银灰色眼眸,用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地,缓慢说道:
“不必急。”
“我听得见。”
他说的,不是耳朵的听见。而是精神的共鸣,是心灵的感知。
雷克斯怔住了。他看着林绪,看着对方眼中那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他所有无声汹涌的星海,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情绪,奇异地、一点点地平息了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暖流,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
有些话语,无需声音。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抬起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条微湿的手帕,轻轻放在了林绪摊开的掌心里。
一个无声的交付。一份超越言语的信任。
林绪收拢手掌,将那条承载了汗水、努力与无声情绪的手帕握住。他看着雷克斯重新变得平静却更加坚定的眼眸,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某道无形障碍,在这一刻,又消融了一分。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隐没,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
房间内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里,只有彼此清晰的轮廓和呼吸声。
林绪将手帕收起,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明天,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让脚踝自己动一下。”
不是命令,是邀请。是共同前行的约定。
雷克斯看着他,银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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