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予简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如同蝶翼掠过寂静的水面,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没有回避,也没有退缩,反而更深地望进那双灰色的眼睛里。
“我一直都很清楚。”
校准。
在白家内部,这个词从不指向温和的调整。
它代表着一套冰冷、精密、且不容置疑的最终程序。
这是确保每一件“作品”都能完美契合其预设用途的核心手段,是刻入他们存在基底的绝对法则。
通过高维神经映射场直接锚定意识本源,其过程远非剥离记忆那般简单,而更像是对灵魂进行一次彻底的格式化与重写。
算法会冷酷地扫描整个精神图景,将一切强烈的情感波动、不受控的自主思维、以及与核心指令集冲突的记忆片段,悉数判定为“冗余数据”或“逻辑病毒”,进而进行隔离、粉碎、或覆盖。与此同时,预设的行为模组和潜意识指令将被强化焊接,确保工具在任何压力环境下都能保持绝对的“纯粹”与“可靠”。
效率至高无上。痛苦只是系统运行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副作用参数。
尽管每一次校准都伴随着巨大的神经灼伤与认知撕裂的风险,甚至可能导致情感模块永久性钝化或自我认知框架崩解,但在白家的逻辑里,一件不可控的工具,其存在本身即是错误。
“站到定位圈内。”
教官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提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白予简依言缓步向前走去。
此刻,纯白的地面上,一道淡蓝色的光圈悄然亮起。光流沿着精密的轨迹缓缓流淌,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
当双足完全踏入圆环时,矩阵突然爆发出刺目的蓝光。
无形的力场瞬间降下,空气密度陡然改变,带来一种被严密包裹的束缚感。
同一时间,密集的刺痛感顺着神经末梢急速蔓延。不似银针,更像是无数极寒的冰棱刺入皮层,精准地探寻着意识海的入口。
垂在他身侧的指尖条件反射般微微一颤,旋即被强行抑制,归于静止。
教官被手套包裹的右手悬停在控制台上方,指尖虚按在一个不断旋转的复杂符文界面上,距离最终的启动指令仅有寸许。
控制台表面流淌着冰蓝色的光晕,将手套的深色材质映照得如同浸没在冷泉之中。
那只浅灰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前方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实时数据流,瞳孔深处倒映着飞速滚动的参数和波形图。任何一丝超出阈值的波动都无法逃过他那近乎非人的专注。
房间里冰冷的光线将其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冷硬,仿佛一尊没有任何温感的雕塑。
“精神图景破损程度?”
他冷声发问,如同质检员核对清单。
白予简的声带在力场作用下产生奇异的微颤,但语调依旧平稳得可怕:“表层结构约30%受损,核心区域完整,屏障稳定性79%。”精准地报出数据,仿佛在描述别人的身体状况。
这是七年前,乃至更久以前就已融入骨髓的训练结果。
绝对客观,绝对服从。
即使评估的对象是自己即将濒临崩溃的精神图景。
“启动深度扫描。”教官悬停的指尖终于在虚空中向下一点,动作精准而决绝,不带一丝迟疑,“优先检测与近期高烈度任务相关的异常神经链接及潜在的记忆干扰片段。”
嗡——
更强烈的压迫感袭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那些细如发丝的银蓝色导管骤然加速蠕动,发出的嗡鸣声变得尖锐起来,冰冷的仪器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生命感”。
白予简感到自己的头骨仿佛被无形的钳子固定住。冰冷的触感直接烙印在意识间。
眼前的景象开始轻微扭曲,校准器的探针正以强大的力量试图撬开他精神图景最后的防御。
他能“看”到,那些银蓝色的导管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神经网络蔓延,精准地刺入每一道裂痕,贪婪地吮吸着其中残存的记忆碎片:尘星哨站的爆炸火光、江恪眼中陌生的杀意、还有自己咳出的鲜血那灼热的温度……
“检测到高强度情绪残留。来源判定,未授权共情反应。”教官的声音在一旁冰冷地响起,毫无波澜地宣判着初步结果,“标记为需清除项目。”
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但白予简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校准”。
那些不该存在的关切、不必要的愧疚、以及所有可能影响判断的“杂质”,都将被精准地定位、剥离、然后销毁。
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但这一次,不会了。
不会再任由一切被彻底抹除。
深深地、缓慢地吸进一口冰冷的、带着甜腻稳定剂味道的空气,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一丝不剩地压回那片早已荒芜沉寂的精神图景最深处,彻底封存、敛去。
随后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那冰冷的程序浪潮,再次席卷而来。
不再是先前扫描时那试探性的、细密的银针,而是骤然化作了汹涌的、没有温度的极寒洪流,以绝对碾压的姿态,蛮横地冲垮了那本就残破不堪的精神屏障,长驱直入,灌满每一个意识的角落。
没有剧痛,没有撕裂感,只留下一种更为彻底的、剥夺一切的“空”。
感知被连根拔起,意识被强行从躯壳中抽离,轻飘飘地抛入一个纯粹由数据构成的纯白、无声、无重的空间。
无数由纯粹光码构成的数据流,如同沉默的瀑布,从虚无的顶端倾泻而下,穿透他虚幻的形体,将其彻底淹没在信息的荒原之中。
“开始检索异常神经链接……”
“定位关联记忆片段……”
“检测到高强度非任务导向情感波动。”
“……已标记最高优先级清除目标。”
冰冷的声音直接在白予简的意识深处响起。
每个音节都像一记精准的重击,狠狠砸在那些刚刚被强行翻搅出的记忆碎片上。
相关的画面被迅速捕获,强制放大,进行冷酷的剖析,随后被烙上不容置疑的猩红【清除】印记。
“启动情感剥离程序。”
“启动记忆加密重写程序。”
更深的寒意降临,渗入意识的每个角落。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冰刃探入那些尚且鲜活的记忆碎片之中,极其精准地剜去其中所有蕴含的温度和情绪波动。
关于哨站并肩作战的片段被抽走了所有紧迫感与下意识的配合,只剩下冷冰冰的任务流程记录;关于江恪失控的瞬间,被抹去了那瞬间揪心的刺痛和后续不顾一切的镇压,只留下“目标状态不稳定,采取必要管制措施”的结论……
白予简强迫自己维持绝对的静止,从精神到虚拟的形体都不产生一丝颤动。
不抵抗,也不迎合。
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顽石,任由这冰冷的程序浪潮冲刷、剥离、重塑。
毕竟任何一丝微弱的精神涟漪,哪怕只是一个未能压制的念头,都可能被系统敏锐地捕捉,并判定为需要彻底根除的“顽固杂质”。
即便本人已然遗忘,但身体却对这套流程保有着近乎本能的、深切的熟悉。
放空自我,剥离杂念,直至自身化为一具纯粹的容器。
时间的概念在数据的洪流中被稀释。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浩瀚的、冰冷的数据流终于开始减缓势头。奔腾的喧嚣逐渐止息,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平静。
纯白的空间里,万物皆虚,只剩下他孤零零的“存在”悬浮其中。
“校准完成。表层损伤已修复。异常链接及情感残留已清除。核心指令优先级重置。”
“最终状态确认,稳定。”
电子合成音如同最终判决,敲定了一切。
紧接着,虚无感潮水般退去。
真实的感官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倒灌而入。
首先袭来的是校准环力场解除后,空气接触皮肤带来的细微触感,随后空气中弥漫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精神稳定剂的气味。
纤长的银灰色睫毛颤动了几下,才缓缓掀起。
瞳孔的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浅淡了些,像是被冰水反复洗涤过,浸透了一种更深沉、更骨髓里的疲惫,以及被打磨掉所有棱角后的、近乎非人的冰冷平静。所有外露的情绪都被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片光滑无波的镜面。
教官的身影重新映入眼帘。
对方正微微倾身,专注地查看着控制台上最终生成的报告数据流。
透过那只反射着幽幽蓝光的浅灰色瞳孔,清晰地映出了悬浮屏幕上【校准成功】的绿色标识。
只见他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似乎对这件短暂偏离轨道的精密工具恢复了应有的精度而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次外部任务的干扰已被有效清除。”他关闭了闪烁的界面,神经手套上的微光随之熄灭,恢复了哑光的质感,“记住,不必要的连接和情绪是冗余的负担,它们只会降低你的运行效率,甚至带来不可控的危险。”
白予简从校准环中迈出。
最初的几步有些发软,仿佛能量刚刚被抽空。靴底落在光洁地面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但他立即调整重心,很快便找回了平衡。步伐逐渐变得稳定而准确,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关节,重新绷紧了每一寸肌肉。
“明白。”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我会维持最佳状态。”
教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只灰色的眼睛如同探针,缓慢扫视,试图从那对过于平静的浅灰色瞳孔、从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勉强、挣扎,或是未被清理干净的情绪残留。
但什么也没有。
几秒之后,教官似乎终于满意了,又或者只是暂时放弃了深究。
他没什么表情地抬了抬下巴,同时做了一个极其短促、仿佛驱赶什么似的挥手动作:“可以走了。”视线重新落回到控制台上,声音里褪去了先前那种解剖刀般的审视意味,只剩下纯粹的、事务性的平铺直叙,“做好准备。下一项任务指令很快就会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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