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五十九分，塔笼罩在黎明前特有的沉寂中。智能照明系统尚未完全苏醒，走廊上只有应急灯投下青蓝色的冷光，将金属墙壁映照得像深海鱼类的鳞片。
白予简在黑暗中猛然睁眼。
他缓缓抬起手按住太阳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银灰色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颤动。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毫无预兆地在黎明前惊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精神图景的最深处发出警告。
而当塔顶的晨钟准时敲响六下，悠长回声在金属走廊间震荡之时，置于床头的终端屏幕突然亮起，刺目红光在墙面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并非预设的闹钟，而是最高优先级的紧急通知。
伸手点开消息，浅灰色瞳孔在红光映照下收缩成针尖大小。
屏幕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B-7721&C-3904组合，立即前往中央特别战术评估室报到。考核提前。】
他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指腹轻轻摩挲着终端边缘。最终，轻轻呼出一口气。关闭屏幕的动作干脆利落。
六点十九分，最后一粒制服纽扣滑入扣眼时发出清脆声响。白予简在门前微微驻足，银灰色的睫毛低垂，然后推门而出。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渐次亮起。冷蓝光晕在抛光金属地面上流淌，如同午夜海面泛起的磷光。在第三个拐角处，本该随人体移动转动的监控探头保持着诡异的静止，黑色镜头固执地聚焦在空无一人的消防柜上。
这种监控盲区的制作方式，是江恪告诉他的。
据说对方曾经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反复测试每个探头的转向规律和响应延迟，最终通过植入特制的微型干扰芯片，成功在严密的监控网络中撕开了一道无人知晓的裂缝。
而现在，它轻描淡写地成为了两人间又一个共享物。
晨雾在向导宿舍区缓缓流动，像层半透明的纱幔缠绕在金属建筑之间。江恪斜倚在出入口的消防栓旁，用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地面凸起的铆钉。金属相击的脆响在静谧的晨间格外清晰，惊飞了不远处梧桐树上的几只麻雀。
初升的朝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映在其身后的全息通告栏上。
通告栏的蓝光与晨光交融，塔徽在半空中缓慢自转，金属质感的表面折射出冷冽光芒。投影下方，近半小时前刚更新的公告正以均匀速度向上滚动，黑色字体在光幕上流淌，如同有生命的溪流：
【紧急通知】
依据《塔组织特别评估条例》第9章第3条，本年度年中协同作战评估即日启动。主要升级内容：
1、战场实境还原度提升至90%；
2、新增精神污染抗性测试单元；
3、特别设立异常匹配度组合专项评估。
注：所有匹配度≥85%的组合，请于按照通知顺序，依次前往中央特别战术评估室进行考核。
耳尖微微一动。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轻重适中，每步都精确地踏在87分贝的临界值上。嘴角不自觉上扬，同时手腕轻轻一翻，将掌心里焐得正好的热咖啡向后抛去。
铝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晨光在金属表面流转，分毫不差地落入来者抬起的手中。
“看来今天的匹配训练得请假了。”
江恪转过身，晨光恰好穿过他凌乱的黑发间隙，将几缕不驯的发丝染成与眼眸相同的琥珀色。作战服随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领口处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白予简已在他身旁站定，银灰色双眸快速扫阅着通告栏上滚动的文字。指腹在拉环处轻轻摩挲着，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专项评估？”
“有意思吧？”江恪向前迈了半步，伸手在“异常匹配度组合”几个字上轻轻一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这用词还真是——”
话未说完，铝罐突然抵上他的唇边。白予简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拧开了拉环，手腕一抬就将咖啡往身旁人的嘴里送去。害得江恪猝不及防被呛着咳嗽，导致深褐色液体顺着唇角滑落，在作战服领口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待缓过气来，正准备抬头抱怨，却在看清白予简表情的瞬间收声。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正越过自己肩膀，目光凝重地望向远处。
顺着搭档的视线回首，就见晨雾深处渐渐显出一个修长的轮廓。
其步伐带着实验室精密仪器般的节奏，每步的距离都像是用游标卡尺丈量过。晨风拂过制服下摆，荡起的弧度如同钟摆般规律。而战术目镜的冷光则在雾气中划出两道锐利的轨迹，仿佛手术刀剖开晨雾的肌理。镜片后的眼睛完全隐没在反光中，仅可见嘴角挂着的那个标志性微笑。
完美维持在礼貌与威胁的临界值。多一分则显狰狞，少一分则失威严。
沈昭。
不远处，几只正在啄食的麻雀突然惊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好似一串不和谐的音符，在寂静晨间格外刺耳。
无需转头，江恪也敏锐感知到身旁搭档的呼吸节奏发生了微妙变化。与其过往每次准备发动精神突袭前的征兆一模一样。
于是他无意识地用舌尖抵住上颚的犬齿，抬手抹去嘴角的咖啡渍。
在看似随意的动作掩护下，重心微调，右腿前移半步。作战靴的橡胶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早安。”
沈昭在三米外的光影交界处站定。声音平稳，不带一丝起伏。
“看来二位已经收到了通知。”视线扫过白予简手中的咖啡罐，又掠过江恪衣领的深色水渍，最后停在两人之间不到半臂的距离上，“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黑发能力者闻言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刻意让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作战服下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绷紧又舒展。
“哪能啊，我们正讨论要不要先去吃个早餐。”他拖长声调，带着刻意的轻佻，“沈向导要一起吗？这段时间食堂新出了个合成肉排，听说连监察处的那群铁面判官都夸赞不止呢。说不定也合你的口味。”
对此，沈昭仅仅只是将嘴角提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用精密量角器测量过的15度角。这个笑容完美得近乎诡异，仿佛面部肌肉被某种程序精准控制着。
“恐怕要辜负江能力者的好意了。”随着侧身让路的动作，制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银线刺绣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考核场地已准备就绪，请随我来。”
握着咖啡罐的修长手指微微收紧，使铝制外壳发出细微的变形声，但随即被另一人骤然爆发的大笑掩盖。
那笑声太过突兀，惊得方才停在梧桐树上的麻雀再次扑棱起飞，彻底消失在天际。
江恪大步向前，重重踏碎地面上的晨露，在金属地面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脚印。那琥珀色双眸被朝阳映照得如同流动的熔岩，隐隐跳动着危险的火光。
“喂喂，他们怎么可以让堂堂S级向导来做跑腿的活？”声音陡然拔高，同时右手夸张地在空中划了个圈，作战服袖口擦过沈昭胸前半厘米处停下，“这也太过分了吧！要是被楚天——”
“请勿擅自揣测。”战术目镜随着某个名字的谈起而划过一道猩红流光，但随即重新恢复冷蓝光泽，沈昭的站姿也没有丝毫变化，连呼吸频率也保持着平稳，仿佛真的只是数据错误，“本次测试的专项评估由我负责，恰巧遇见二位，便提议同行。仅此而已。”
江恪侧首，视线沿着沈昭来时的路径延伸。
中央塔主干道此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浓稠的雾气贴着金属路面缓缓蠕动，仿佛有生命般随着某种节奏起伏。
“那可真是太……巧了呢。”
故意将最后三个字拖得绵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犬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白予简在这时迈出步伐，银灰色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扬起，扫过江恪的鼻尖。
“沈前辈，按照通知内容，是否可以理解为我们将作为第一组接受评估？”声音轻柔得如同晨雾中飘落的羽毛，指尖仿若无意般轻敲着咖啡罐身，“这样的临时安排，若因准备不足导致迟到……”
话语突然停住，似是等待一个解释。
此时晨光通过铝罐的弧形表面，在战术目镜上投下一小块跳动的光斑。那点光亮于镀膜表面不安分地游移，像只被困住的萤火虫，每次跃动都精准地刺激着使用者的视觉神经。
沈昭抬手扶了扶目镜，同时上身微微后仰：“考核迟到将作何措施？”
虽然声音依然平稳，但白予简注意到那只手在抬起前微微停顿了一瞬。
于是一边平静地复述着条例：“若未在规定时间内到场，将会被认定为考核失败。”一边继续轻敲着咖啡罐，使之“不经意”又倾斜了个微妙角度。
反射的光线立即改变轨迹。这次精准地锁定在对方右眼瞳孔位置。
刺目的光线迫使沈昭偏头躲避。而当他再次抬手调整目镜时，稍显急促的动作让制服袖口滑落半寸。
浅灰色瞳孔骤然收缩。
那截露出的、本该光滑的皮肤上，盘踞着一条狰狞的黑色数据线。线体表面布满蛛网状的银色纹路，此刻正以精确的0.5秒间隔闪烁着暗红光芒，而连接处的接驳口边缘还带着未愈合的淡粉色疤痕，像是被强行撕开又愈合的伤口，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粗糙至极的植入方式，绝非塔内标配的装备。
而在他身后，江恪无意识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入塔前，黑市昏暗的帐篷里，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军火贩子曾向他展示过类似装置。
神经窃听者。
那满口黄牙的商人这么称呼它。浑浊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连塔的防火墙都能撕开，就是有点小代价……”
“……还有什么问题？”
沈昭的声音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像是精密仪器突然卡进了沙粒。
手腕不自然地内转，让制服袖口再次遮掩那截异常的数据线。但指尖的颤抖却因此暴露在晨光中。
江恪突然从白予简身后探出头来。黑发擦过搭档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静电。
他将下巴懒洋洋地搁在自己向导的肩上，犬齿在晨光中闪着危险的光：“问题多了。”语调依旧轻佻，却带着手术刀般精准的试探，“比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C7区那边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况？还有你手——”
然而随着左肩突然一沉，恰到好处地震开了他的下巴，让江恪不得不将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
“算了，这些问了也没什么用。”他状似随意地改口，目光扫过沈昭不自然收拢的手腕，“所以现在要怎么做？直接去考核？还是先去找教官请假？”
“放心。”沈昭转身的动作像被程序设定般精确，制服下摆划出锋利的弧线，将漂浮的晨雾切割成细碎的银丝。
“二位的请假申请，我已代劳批准了。”
江恪微扬眉梢，侧首看向白予简，与之视线短暂相接。见对方轻轻点头，便率先迈步跟上。
雾气在三人身后缓缓合拢，仿若舞台帷幕，为即将上演的盛大戏剧落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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