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五年,立冬前一辰,绝日,阴阳交替,孤鸾煞,大凶。
日子不好,连做梦都触霉头,叶暮梦到了她的婆婆,准确而言,应该说是上一世的婆婆,干干瘪瘪的五官,颧骨却抬得老高,是一眼就能瞧见的刻薄相。
梦中的场景太过可怖,也太过熟悉,是前世叶暮坐月子的第二日。
当时她奶水尚少,叶暮吩咐丫鬟紫荆去外头找个奶娘,恰巧被在榻边哄小娃娃的婆婆听到,她蓦地冲上来,直接上手掐着叶暮的奶.头,两瓣刀锋般的薄唇吐着,“花那个闲钱作甚,挤.挤就好了,外面的奶娘哪比得上自己亲喂,可别把我大孙子喂傻咯。”
那双蔫皱巴巴的手兀突触及,像是老树古藤在她胸前盘曲虬绕,叶暮不防,一时尚不能反应,惊恐震在原地。
少顷,黏腻的手酸汗味扑向她的鼻腔,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淌出来的却不是奶,而是血,滴滴血从胸前往下沥,染红锦被,叶暮心肺俱震,惊叫连声,使劲全力把眼前人推开。
“四娘,四娘,四娘醒醒。”
六岁的叶暮在推搡中缓缓睁开眼,惊魂未定,粉嫩嫩的唇瓣此刻也失了血色,惨白白的,像这时节的晨霜。
“四娘又做噩梦了?”
叶暮缓缓转头,往出声的方位看去,月光斑斑地穿过竹箔罅隙,细细条条的阴影像是栅栏,框住了紫荆的脸,不是梦中的恶婆婆。
她环顾一周,屋子是她自小长大的西厢暖阁,不是江家主屋,再看看自己,手肉窝窝的,还是个稚气小儿,不是江家媳妇。
叶暮长吁了一口气,抱住眼前人,“阿荆,阿荆。”
“阿荆在,四娘莫怕。”紫荆搂住叶暮,“四娘说说,梦见什么了?怎忎被吓得冷汗直冒?”
叶暮虽带有前世记忆,但醒来后,因还是个小娃娃,声音依然奶声奶气地,“有恶婆婆要抓我...抓我的胸。”
“四娘这么小,哪里的胸呦。”紫荆哭笑不得,拍拍她的后背安抚,“莫不是前几日上街见着那些童男童女,吓着了?”
大晋立冬有祭祀习俗,眼下街上到处都是卖香蜡金纸的小摊,摊前摆满了童男童女的纸扎,脸上少一对招子,留下黑窟窿的两个洞,惹人心头突突跳,小孩见了难免会梦魇缠身。
叶暮摇摇头,“不是,阿荆...你不懂。”
紫荆被她这童音糯糯的小大人口吻逗得扑哧一笑,搂紧了她轻轻摇晃,“哎哟我的小祖宗,是嚜是嚜,就数我们四娘最懂事儿,比阿荆这十六岁的还明白哟!”
叶暮的确说不明白,她自己都很难解释,她是重活一世的人。
前世,她乃永安侯府四千金,本应一世荣华,却遇寒门子江肆,为嫁此人,叶暮不惜忤逆家门。
为争一口气,叶暮伴其从落魄少年到位极人臣,七载间,坊间皆道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然唯她自知,这“江夫人”的尊荣之下,是婆媳不睦,是闺中密友成了外室,是为全颜面强咽苦果的荒唐。
锦缎其表,终露败絮。
江肆入阁拜相,擢升首辅后,非但欲抬外室为平妻,更以叶暮体弱不堪教子为由,要将她三岁幼子养于外室名下,叶暮不从,却遭家婆反诬,竟以七出之妒休弃。
叶暮被逐回母家,恰逢侯府抄家,江肆权倾朝野,构陷上疏,褫夺叶家的永安侯爵位,累及叶氏全族流徙边荒。
母家因她被蒙难,叶暮羞愧不忍,随族人同去流徙,上一世,她便是在风雪漫天的流放途中,油尽灯枯,一病而殁。
魂魄飘零之际,尸身畔乌鸦环伺,叶暮忽闻梵音由远及近,目不能辨,唯见光影朦胧,似有红袍僧伽手持佛珠立于尸侧。
月朗风清,诵经如偈,珠响鸦飞,周遭污秽涤尽,唯余佛光湛湛,明耀温煦。
叶暮只觉身躯在经声中渐暖,蓦地,一道刺目白光裂开混沌,再睁眼,竟重回七日前,复为六岁稚童。
这般离奇际遇,说与谁听,皆恐作痴儿呓语。
叶暮伏在紫荆怀里,小嘴儿微噘,咕哝两声,终是眼皮打架,呵欠微张,跌入黑甜乡里。
-
翌日,立冬。
天光未透,寒气凝霜,在窗棂上结成细细的白刃。
暖阁里倒是暖意融融,熏笼银霜炭烧得正旺,甜暖的果木香气无声弥漫,将寒意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雕花门扉之外,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意味。
叶暮被院子里的说话声扰醒了,眼皮还沉甸甸的。
“…四娘昨夜魇着了,三更天才睡瓷实些,眼下还香着呢。”紫荆低声。
“罢了,让她再眯会儿,”母亲刘氏的声音也放得极轻,“不过今日立冬大祭,老太太那儿卯正三刻就要动身去家庙,咱们也迟不得,过两刻唤她起身梳洗,手脚麻利些便是。”
紫荆应喏。
叶暮蜷在柔软暖和的锦被里,听着母亲和紫荆的脚步声轻轻远去,慢慢睁开眼,琢磨起府中事务来。
她所在的永安侯府是京师数得着的勋贵门第,府邸占了大半条长宁街,朱门高墙,庭院深深。
府中如今尚有老太太在堂坐镇,三房并未分家,都住在这座气象森严的侯府大宅里。
叶暮的父亲行三,人称叶三爷,是老太太的最小幺儿,但性子疏阔,不喜俗务,闲赋在家,连带三房在府中,地位也略显微妙。
她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四,齿序最幼,人称“小四娘”。
不多时,紫荆轻手轻脚地进来,掀开帐幔,温声唤道:“四娘,该起身了,今日立冬大祭,马虎不得呢。”
叶暮乖乖坐起身,任由紫荆给她裹上厚厚的花缎袄子,梳洗时,紫荆特意挑了支小巧玲珑的赤金嵌红宝梅花簪,衬着叶暮双发髻,显得格外娇憨。
卯正初刻,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寒气却更重了。
叶暮被裹得像个小粽子,由紫荆牵着,跟着母亲刘氏出了三房所居的西跨院,走入正院。
正院早已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长房、二房的人也已到了。
长房大伯叶大爷是现任永安侯,面容肃穆,正低声与管家吩咐事务,大奶奶王氏一身深紫袄裙,通身的当家主母气派,指挥着仆妇们将祭品送到后院祠堂。
二房周氏绾着高髻,珠翠盈头,牵着比叶暮年长两岁的叶晴立在王氏身侧,下颌微抬,眉眼间透出几分倨傲。
见叶暮一行人近前,周氏眼波斜扫,目光在叶暮身上那件银红妆花袄子上打了个转,未有搭理,倒是叶晴轻声唤道:“三婶娘,四娘。”
刘氏含笑应了,叶暮从紫荆手中脱出手来,步至叶晴跟前,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包好的麻花饼递过去,“三姐姐起得这般早,可用过朝食了?待会儿祠堂里跪得久,你拿这个藏在袖中,若饿了悄悄垫一口。”
“还是四娘想得周到。”叶晴眼底刚漾开暖意,伸手欲接,却被周氏倏地打落手背,“短了你的吃食不成?外人随手递来的东西也敢接?没个大家规矩,平白惹人笑话。”
叶晴手背顿时红了,眼圈也跟着红,低头不敢作声。
刘氏上前将叶暮轻轻揽回身侧,温声道,“二嫂言重了,不过是孩子间的一点心意,四娘惦记着姐姐,特意多备了些。”
“原来祠堂里偷吃食的主意,竟是打这儿起的头。果然什么样的根苗结什么果,养出的孩儿都是一个脾性。”
祠堂祭祀动辄数个时辰,各家为年幼孩儿在袖中备些点心垫腹,以免体力不支,也是族里长辈们默许的体谅,这周氏岂会不知?不过是寻由头发作,刻意刁难罢了。
刘氏素来温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叶暮倒忘了前世儿时还有这一出,或许是刁难次数太多,这已算小事一桩,周氏瞧母亲不顺眼,一点错处就要小题大做,当众给她们没脸。
“二伯母说的是,四娘的确是不该想着在祠堂进食,”叶暮仰起脸,稚音清脆,“只是二伯母方才说的外人,是在说四娘吗?可《千字文》里说‘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祖母说一家人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同根同气,我和三姐姐都姓叶,都是一个老祖宗,怎么会是外人呢?四娘不明白。”
周氏没料到平日只顾着吃的三房小丫头片子,今日嘴皮子这般利索,竟搬出古文和老太太的话来,她脸色微沉,眉梢一挑,刚欲开口斥责其“巧言令色”,在旁的王氏却发了话。
“好了,”王氏转过头来,“孩子们姊妹友爱,互相惦记是好事,些许小节,不必过于拘泥,祭祖在即,都准备妥当就走吧。”
她身为侯夫人,一言既出,周氏纵有不满,也只得闭了嘴,狠狠剜了刘氏一眼,扯着叶晴往前头走。
家庙位于侯府东北角,府邸深广,回廊曲折,叶暮被紫荆抱起,窝在她怀里吃饼,思绪还绕着方才的事。
母亲刘氏出身清流诗礼之家,与二伯母周氏的商贾背景本是云泥之别,挨不着边。奈何外祖父当年任漕运稽查御史,铁面无私,曾彻查过关卡贪弊,恰恰重挫过周氏娘家,这梁子便算结下了。
如今外祖父早已告老还乡,而二伯父叶二爷在光禄寺谋得个五品署正的职缺,周氏便处处想压三房一头,寻衅立威。
叶暮狠咬了一口饼,前世她直至及笄,方才勘破府中局势,却为时已晚,那时周氏已掌理半府中馈,三房被排挤得边缘殆尽,一点都说不上话,她断不能坐视,必得早早筹谋,让母亲在这府邸之中分掌庶务,站稳脚跟。
“咳!咳咳……”许是咬得太大口,又兼思虑出神,那饼子霎时噎在叶暮喉中,呛得她小脸涨红,泪花直流。
“慢点慢点。”紫荆刚在祠堂门口的石阶前将她放下,见状吓得连忙俯身,一手将她揽住,一手心疼地轻拍叶暮的背心,“我的小祖宗,又没人同你抢,吃得这般狼虎作甚?快顺顺气。”
是了,任她心中有万般计较,眼下终究只是个六龄稚童,连一口饼都吃不利索,这般弱小,该如何为娘亲在府中争得一席之地?
“小四娘!”
一声清越呼唤,叶暮闻音,忙自紫荆的身侧,泪眼婆娑中探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竹青色锦袍的少年正含笑从月洞门内走过来。
他的身量已初显挺拔,眉宇间是未染尘嚣的疏朗,料峭寒风也挡不住他的少年浓烈,扬眉振衣,眉峰乍展便破开晨雾。
十五六岁的儿郎啊,浑身上下都是意气风发的生气。
开文啦开文啦,感谢大家收藏[摸头]已有20万存稿,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鸾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