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予二人到时,前来奔丧的族人们早已全部到齐,井然有序地排成数排停在大院中等候,场中虽无人动作犹能感受到一阵无声的焦躁。
正在此刻,拐杖轻响,院内压抑的氛围肃然一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正中央敞开的大门。
灵堂中,眼眶通红的少年跪在被锁链紧锁的棺材前,身旁族人以之为中心里里外外围成三道同心圆,手握惟和神诀低声念咒。
惟和神诀——当今修仙界供奉的上三神之首天心神子惟和始君的法诀。
惟和神诀手印并不复杂,双手相合,手指兰形互扣收于掌心,拇指交叠相拥,而后食指相贴正对上天。寓意为:正心立道,天地为一。
三神之中其余二神分别为——明启祖师紫微老祖、怀仁神女丰禾元君。
此三神及鳞台二十八尊皆因千年前立下不朽战功功德圆满而被世人传颂百世,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但这诸神之中,长生源仅奉惟和始君。
咒语黏连“嗡嗡嗡”地响成一片,经久不散,听起来不似往生咒,但少年对此涉猎不深,念的什么他也听不出来,只是双目呆愣地看着棺材出神。
棺材周围亮着一圈儿火苗,宛如浮空金鳞般游弋,它们随着咒语变幻,时而整齐地向内伏倒,时而规律地跳跃盘旋。
堂中无端吹起一阵小旋风,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儿,直吹得上面血色符箓摇摇欲坠,险险要飘落时才停下。
少倾,咒语声消失,室内一切声音趋于平静,只剩少年几乎要窒息的哽咽。
族长这才执起经幡,走出灵堂,苍老的目光扫过一众族人,庄严道:“哭。”
“大树——”
嚎声如同平地惊雷冷不丁地放出来,没有参杂多少悲痛,空有浩大的声势。人人都在哭“大树回”,却没几个真的想让他回。
震耳欲聋的哭声先把魂不守舍的李予喊回来了,这样的噪声太容易引起暴动,他从前都会注意着避开,今日如果不是为了调查异变也绝对不会来此。
满天邪气与哭声一同爆发,李予只觉得心脏抽搐,非但头疼欲裂,体内邪气也浮躁地翻涌,眼前天旋地转,一会儿是灵堂,一会儿是废墟,情绪无比暴躁。尽管李予用引以为傲的自持压制着这股暴戾,也没能得到缓解,反而要被逼进另一个极端。
脖颈上青筋缓缓爆出,隔着一层皮肉也能看得清晰,如同盘曲的老树根深扎。
李予旁若无人地掏出酒壶往嘴里灌酒,试图用酒气压压这阵疼。可他尚未好转,又听见一声尖锐厉响。
“爹!”
伴随着这声歇斯底里的呐喊,灵堂传出一阵震天响的爆裂声,紧接着吹出一股阴冷的狂风,众人齐刷刷抬头,哭声立刻消散。
满地白纸钱腾飞,咆哮与惊呼一同响起,邪气迅速席卷整座庭院。
少年再也无法抑制眼泪,脚不沾地地被两人架出灵堂,安泰阁的青年们训练有素,齐齐亮剑冲进去。其余人则头也不回地撤离,瞬息间院里便完成清场。
李予扔了酒壶,两眼昏花,身体被逃离的众人撞得摇摇晃晃,仿佛真的喝醉了。
一直等到眼前的事物稳定下来,他才逆着人群闯入灵堂,青年们已经和尸傀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
尸傀生有双头四足,满头长发花白,体表长出一层厚重的绒毛,全身上下只露出手脚。它的手脚异常粗壮,皮肤皲裂,指甲漆黑,口齿间不时有浓绿的涎液流淌,看起来像是一只瘦弱重病的白熊。
——这就是今早离奇死亡的李树。
哪怕族中有高手绘制符箓、颂咒镇压,李树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尸傀。
族长的心快要溺死了。
好在尸傀没能作威作福多久,牵制住它的青年们相当经验老道,当场将它控制起来。
族长远远看见李予,缓缓舒出半口气:“见安,你来啦。”
“嗯。”李予应了一声,偏头一瞧族长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小少年,“怎么,今日还要让他们上手吗?何必如此着急?”
族长回头看着那一双双写满期待的稚嫩眼睛,唉声叹气道:“让他们早点儿跟着学,来日若是遭遇不测就算不能力挽狂澜,也能临危不乱。”
李予在他身侧站定,话赶话地问:“来时听寻儿说大树是突然暴毙的?”
族长仍然心有余悸:“是啊,和人说着说着话就咽气了,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李予也说:“是了,寻儿也让你们吓了一跳。”
“早上兵荒马乱的,大伙儿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谁也顾不上她,族中那回事儿,你回头得空与她说说吧。若是收拾不及,恐怕明天埋的就是我们了。”族长双手拄着拐杖,腰背疲惫地弯曲,好似一瞬间就苍老了数十岁。
他抬头看着眼前正和尸傀奋力作战的青年们心中百感交集:“见安呐,长生源以后就要交给你们了,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说什么丧气话,没事的,都会过去的……”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李予的声音听起来很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的石头那样粗粝。
这安慰俨然没什么用,族长摇了摇头,仍是满面忧愁,他不由自主地感慨:“但愿如此吧,不过这才过了十来年吧……这老天爷专爱作弄人啊。”
十几年之前,长生源发生一桩连环尸变事件,在当时引起了一阵巨大的轰动。也是这样普通的一天,长生源数十名族人突然咽气,尽管当时的族长立刻下令定棺安葬,也没能阻止悲剧上演。
仅在事发当日,突发死亡的族民竟然全部尸变,其中一部分甚至打破封印闯入族地。一夜之间,安泰阁损失惨重,因此青黄不接,前前后后花费数年才将尸傀完全收服。
若非外部遭遇重创,长生源的族民“正常死亡”其实是不会有咽气这一种说法的。
李树死亡之时也是如此,他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外伤,当然也没有内伤,只是毫无征兆地倒下并且失去气息。他的症状与十几年前那场突发事件一模一样,让众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恐怖联想。
族中人心惶惶,唯恐当年的惨案再度重演。
正因如此,长老们才对李树之死产生这么大的反应,甚至不准他在家中停灵,他们也希望是他们小题大做,可是李树还是尸变了。
从咽气到尸变只过了半个时辰,仅仅半个时辰。
族长心中万分急切,明知李树是身后这群小少年无法对付的存在,也还是带着他们前来观摩。不求他们能够将所见所学即刻融会贯通,只求他们能够熟悉尸傀,学会自保。
甚至族长今日带来应对李树的这群老队员,资历最老的也只有两年,一旦族中再发事变,他们就是长生源的顶梁柱。他得在最有限的时间内把这把刀磨利,给未来的长生源留一把趁手的兵器。
李予低声安抚:“与大树同一批的族人若是突发尸变,死亡时间与他相差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今两个时辰已过,也没听说还有人尸变,想来也不会再出事。更何况,不是已经将他们提前隔离了吗?”
与尸傀的斗争进入尾声,一声大喝打断了族长和李予的谈话。
“放!”
数道缚妖索齐齐发射,刹那间便将白毛尸傀牢牢捆住。尸傀奋力挣扎,巨大的拉力把众人扯得左摇右晃,众人竭力稳住身形与尸傀对峙。一旁观摩的少年们道行尚浅,见形势紧张也跟着捏了一把汗。
眼见大局已定,李予负手而立,平静地说:“最近族中邪祟接二连三,或许是有另外的原因导致了大树的死亡。”
安泰阁的青年们咬紧牙关一面死死抓住手上的绳子,一面催动灵石将它收紧。缚妖索灵光暴闪,逼得黑气从尸傀身上疯狂外溢,尸傀的吼叫声逐渐减弱,随着一声轻微的欢呼瘫倒在地。
直到尘埃落定,族长紧皱的眉头才缓缓松开,喟然道:“也许吧。”
安泰阁为首青年上前稳重地汇报:“族长,已将尸傀降伏。”
族长连忙回神,精神振奋地鼓舞道:“好,整理遗容,收拾灵堂,重新入殓。”
青年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事,看得族长很是欣慰,眼见用不上他指挥,索性转头与李予唠叨起来:“见安呐,有些日子没见你出门了,身体好些了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李予心头一热,他转过头看着远处才能从容地说:“好多了。”
“那就好。”族长关切道,“我瞧你最近好似清减了许多,再去你清姐那里好好看看吧。药不是个好东西,可它能治病啊,等以后过了岁数再想养身体就晚了。”
没等李予回话呢,族长就眼尖地瞧见几个小崽子贴着墙根趁乱溜到棺材边,不安分的爪子正跃跃欲试地往尸傀身上探。
他迅速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又扭过头来双目睁圆,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不许乱摸!”
做贼心虚的少年们当即被这定身咒般的大喊吓得心脏砰砰乱跳,只觉后颈一紧,两脚离地地被拎人走了。
“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什么东西都敢乱碰?也不怕中毒。”
小牛犊们攀着悬在后颈的大手临空打转,咿咿呀呀地叫唤,双腿奋力地蹬。
青年们任他们折腾依旧抓得游刃有余,人手一只或两只小牛犊,拎着送到墙边去,他们贴心地帮小牛犊们贴墙放好,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地说:“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待着,别等队长得空回来收拾你们。听到没有?”
“哼。”少年们扭过头拿后脑勺对着青年,嘴巴撅要到天上去,一个赛着一个的不羁。
青年笑得混不吝,扬手对着那圆鼓鼓的后脑勺拍过去:“怎么还不服啊?”
刚说完,最不羁那个少年就把头转回来了,满脸不服地说:“我师父都说了,他们刚上任的时候都能跟着摸尸傀,凭什么不让我们摸?”
“就是啊,凭什么不让我们摸?”
摸尸傀!?
族长听见这话,当即气得七窍生烟,鼻翼翕张如同老牛一般“呼呼”地喷气,嘴边的胡须忽上忽下宛如一只脱水的八爪章鱼,松弛的眼睛更是瞪得像铜铃,深邃的瞳孔里好似能窜出两把火。
他脚下健步如飞,半点不见老态,风一般窜到小牛犊们跟前,怒斥道:“谁说的!把他给我叫出来!”
小牛犊脖子一梗,很讲义气地闭嘴不谈。
族长见状更加气愤:“不说,等我回去翻了手札把你俩的牌子全都吊了!”
那小刺头眼睛一瞪,急忙跟族长顶嘴,周遭一阵吵嚷,李予摇头叹气,心情倒是因为这几个小活宝轻松了些。
然而,还没等他放松一会儿,便感受到一簇充满探究的目光落到身上。李予瞬时转头,朝着目光来处回望。
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少年不识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