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一道唏嘘感慨从殿外缓缓传来,说是惊叹却少了震撼,多余平静。
异瞳少年侧头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双手奉着一方净帕递给他的老师,淡然道:“不稀奇。”
来人高看他一眼,笑言:“不愧是国师大人的高徒,神子殿下果然有尊师风范。”
此言神子殿下很是受用,纡尊降贵地多看他一眼,张开金口道:“毕竟是始君。”
昨夜那一声雷让无数人辗转难眠,数不清的妖邪惊得魂飞魄散,如此浩大的声势放到惟和身上似乎确实不值得惊奇。
男人歪歪脑袋,披散的小辫子便顺着肩头滑落,他认真地点头附和:“那倒也是。”
“何事前来?”国师慢条斯理地清理血迹,直到最后一缕血丝都被擦干,白帕落到地上化为灰烬适才放话,那声音徐徐荡在大殿里清冷空明。
“始君既逃,百年辛苦功亏一篑,我不得来瞧瞧到底是哪里出现了纰漏?”男人缓步走到国师身侧,仿佛没看见神子脸上闪过的难堪。
二人在玉池前站定,晃荡的水波早已被抚平,千层倒影出现在如镜水面上,映出千万重山,熊熊烈火在焦土上燃烧,赫然是长生源。
画面一幕幕上映,最终在半龙献祭处戛然而止。
“落野飞墨仙?”
这是王唤在凡间的尊号,他沉醉山野少入凡俗,又以笔墨为刃,故而得此名。不过这名号有些长,凡人提到他时多以“落野君”相称。
男人俯身,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条斑驳的龙尾,随即扼腕叹息:“早知是他怎么不叫我来?这可是个好东西,就这么废了!”他连叹三声“可惜”遗憾至极。
却听神子低声说:“是学生无能,未能及时止损,让他们逃了。”
国师并不动怒,俨然胸有成竹,只是轻描淡写地与神子道:“自去领罚。”
“是。”
男人怜悯的目光从神子身上掠过,这才忧心忡忡地说:“昨夜那道天雷可不是凡界天道能放出来的力量,其后定然有天外天相助。倘若日后再来这么一遭,你我就是有再多过墙梯也难以爬过这道坎。”
国师泰然处之:“天外天如何能干预凡界之事?凌玄子能越过两界法则助他一回已是极限,他势必要受法则惩治,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凌玄子是紫微老祖飞升前的凡名,在他任天星阁宗主时便无人敢如此大不敬地直呼其名,国师却百无禁忌。男人心中不由多想,他与国师同谋数百年之久,至今也未能知其底细。
当年,男人还在凡界流浪,是个籍籍无名的鬼修,国师不知看中他哪里,突然找上门来要与他合作,甚至要算计惟和。
他只当国师是个疯子,于是欣然答应,愉快地上了对方的贼船,等着看国师翻船落水,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真能成事,非但骗过仙门,还囚禁了惟和,双方的合作便一直持续到底。
那层如纸一般薄的遮掩盖在仙门头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捅破,如此压力换作是谁都要寝食难安。国师倒是过得潇洒自在,白日骗骗傻子、捏捏泥巴,晚上练练书法、刻刻雕像,比隐世居士还要悠闲。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人能把凡界搅得乌烟瘴气?
此人深不可测,男人私下调查过他许多次仍未能探明他的底细,他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过往如纸一片空白。
但看他对紫微老祖的态度……这人定然活了很久,不与紫微老祖同辈,恐怕也相差不多。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国师早已转身离开,临过门前侧首留下一句:“你且回去,安心做你的事。”
男人目送他远离,心中百转千回,终究是笑了一声,与神子说:“你师傅不愧是你师傅。”
神子与有荣焉,傲气地冷哼一声并未回话。男人也不在意,只是回身的时候无意瞧见趴在地上的李复宗,奇怪道:“这东西还留着呢?”
神子头也不回地离开,轻蔑地说:“一个玩意儿而已。”
男人眉梢一挑,看着他的背影戏谑道:“可不是个玩意儿嘛。”
***
清风掠过池塘,芙蓉泣露窃窃语,仙鹤浅唱翩翩舞,云霞垂于草木之间,苍穹或只手可抚,此间不似凡尘。
李予在一片温软中醒来,才刚坐起便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什么也没看清楚就一头栽了回去。
上千年的记忆都跟着灵神本源回归,哪怕是李予也无法在这短短几日里将那么庞大的记忆梳理清楚。
按理来说,沉睡更有助于恢复,只是李予胸中急切,非是强迫身体提前醒来。但可笑的是,那些情急都在彻底清醒之后全然消散,尽被茫然与空虚填补。
停留在长生源的日子那么难捱,让他度日如年。可在千年的洪流面前,它们太过渺小,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什么悲愤,什么刻骨,提起来微不足道,大水一摇,和匀了就淡了。
可李予不要它淡下去,他匆忙地去回想那二百年,每一缕疼、每一丝悲那些折磨他的东西他都要记清楚。他要让它们切切实实地融进身体里、刻进骨髓里,让它们成为剜不去的痛、抹不掉的苦。
身体是虚弱的,灵神是破碎的,心情是迷茫的。
他无力地趴在床上,呼吸沉重而急促,脸上却带着扭曲的笑容,像是一只恶鬼。
李予却觉得无比得好,上千年轮回让爱恨情仇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直到胸口被彻骨的疼痛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他才觉得好似还活着。
痛得铭心刻骨、酣畅淋漓。
眼前渐渐光明,李予撑起身体坐在床沿,赤脚踩着地面,冷气自脚心爬遍全身,他浑然不在意,兀自低头打量身体,附着在身上的鬼纹似乎全都消失不见,皮肤终于露出肉色。
他瞧着落在掌心要把手掌照得透明的光,猛地想起来他是个天神。
于是那些把他染得血淋淋的东西又缓缓退去,他安静地坐着,露不出心绪,好似庙宇供奉的雕塑,也像高堂悬挂的神像有情也无情。
只是视线一转,落到突兀搭在枕边、半坠在地的长袍上就被打破了平静。那件衣裳早就破了,上面的污秽被人用小洗涤术清洗干净,又经沉檀久熏染上陌生的气味,可那是王唤的衣服。
这阵陌生的气味让李予心底无端生出一阵暴戾,他揪着衣服“唰”一把扔到地上,扔得远远的,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可是没过两息,他又攥着拳头,顶着张臭脸过去捡回来,随意搭在腿边。
短暂发泄过后,他才恢复理智,调整呼吸缓缓平复情绪。
当日,世界壁垒破裂后二人先后失去意识,王唤在鬼门关前滚了一圈儿,被李予拽着灰溜溜地爬回来,属实是狼狈。
天权阁的修士们将他们捡回来时,李予死死地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时,王唤身上伤势骇人,气息又弱,领头的弟子不知他是死了又活了,生怕他又死了,一咬牙把衣服扒了,才把两人分开各自抬走。
衣裳,李予睡着的时候是一直抱着的,醒来了就随便掀到一旁,不管也不顾。他看着这件被他揉皱的衣服,心里蓦然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
这厢李予正满心别扭就听门口异动,珠帘轻轻敲打,脆声悦耳。他立刻转过头,恢复原先的淡然,然后偷偷分出一缕目光留意着门口。
门外马恒远带着几名仙娥入内,打眼就瞧见李予坐起,他连忙低下头,又看见他**的双足,慌忙错开目光俯身一拜,盯着眼前的地板恭敬道:“始君您醒了。”
身后几名仙娥手捧托盘,跟着低头福身。
见来人是马恒远,李予的心情一下子很跌宕,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只平复心情问:“你家主人呢?”
马恒远不敢怠慢,连忙回答道:“少主正在灵池休养。”
李予仍旧不动声色,脚踝上系着的铃铛先响了。心脏比大脑更快地反应过来,它猛地一缩将太多难言的情绪泵向大脑。
一瞬间那些浅淡的记忆又找上来,一遍遍地锤着他的心。他以为可以平静地听到任何有关王唤的消息,却没想到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么寥寥几句话,便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时之间李予竟然难以开口,他沉吟片刻,方才问:“他的伤势如何?”
“回始君,少主已无大碍,但请始君放心。”马恒远回答。
“我去看看。”
“是,稍后弟子为您带路。”马恒远道。
仙娥们来到李予身旁,捧上新衣递到他手边,她们摸不透这位尊长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李予挥退要为他更衣的仙娥,接过群青色外袍换上。他的五官秾丽,越是鲜艳越是明朗的衣服便越能显示出这份带有攻击性的瑰丽。
但对于一位尊神而言,如此明艳太过轻挑,于是从前惟和多着素色衣衫,不过如今李予早不在意了。
他换好衣裳,便让马恒远带路,忽然间想到了王唤的身体,随口问道:“你家少主心口旧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马恒远没想到李予会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然后才与他娓娓道来:“少主的旧伤是年幼时留下的……”
北路之乱以前,天权前任首座闭关不慎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因事发突然一时之间无论长老还是门内弟子皆手足无措。
恰逢龙渊柏容生育,正与王鹤卿在北境孵蛋并不知晓此事。又因下任首座人选并未对外布公,凡是执剑长老门下弟子皆有可能上位,于是门内其余几位长老看着高悬的空位蠢蠢欲动,纷纷推波助澜,将前任首座丧事压下,暗暗推动亲近弟子上位。消息传到龙渊柏容耳中时,这位内定继承人险些被踢出局。
彼时天权阁内部水深火热,堪比龙潭虎穴,夫妻二人不敢冒险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返回归望山,便将他交给王不惑养育。
老人家修为不高,为避免卷入纷争隐姓埋名地带着王唤隐居深山,谁料他们仍未能逃过这一场劫难。
当时某位长老鬼迷心窍,他不知如何得知王不惑的下落,竟将其打伤掳走王唤威胁龙渊柏容,王鹤卿费劲心力追查却只找到了那位长老的尸体,而王唤则不知所踪。
此后他们一连追查数年仍未有消息,又过不久,北路之乱打响,夫妻二人忍着丧子之痛带领门内修士北上御敌。
如此愤恨难以发泄,夫妻二人均憋着一口气,带领仙门联军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入北路深渊,捣毁了鬼界驻守在此的一处据点。因仙门动作太过迅速,妖鬼们来不及收拾便落荒而逃,遗留下了大量的物资。
可喜的是他们在此处发现了王唤的行踪,可悲的是他们在此处发现了王唤的行踪。
那是一处怪异的地下堡垒,其中充满了经过人工改造的怪物,有用战死修士遗体制造的人形蜘蛛怪,有用各种妖魔鬼怪肢体拼成的四不像,放眼望去触目惊心、惨绝人寰。
这些怪物毫无理智,被放出监狱之后就开始攻击仙门修士,甚至自相残杀。联军一路向下扫荡,杀进堡垒最深处在此找到了王唤。
龙渊柏容夫妻二人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失而复得的喜悦,便被王唤极差的状态驱散。
那时王唤已有五岁半,个头却比刚破壳时大不了多少,四肢瘦得皮包骨,皮肤蜡黄,哭声像只猫儿一样微弱。
那具幼小的身体伤痕累累,肢体上多处划伤,俨然经常被人放血,更糟糕的是他的心脏被人切去一半,仅靠着另一半与地上怪异的阵法维系生命。简直不敢想象,他这几年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听到此处,李予停下脚步,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面色十分阴沉,周身气压低得可怕,溢散出来的灵气让周遭的青砖覆上一层寒霜。
山上的仙鹤、过路的飞鸟乃至于丛林间的走兽都皆受到惊吓慌忙逃离,池中游鱼深深沉入水底。身后仙娥们直面这等重压,完全无法抵抗地跪倒在地,勉强站立的马恒远也俯首不敢呼吸。
少倾,身上压力骤然一轻,继而一道冰冷无比的声音砸下来:“继续说。”
一刹那马恒远只觉如坠冰窖,浑身水墨都要被冻僵了,他哪里还敢多说,潦草道:“……那些鬼怪似乎没来得及对少主进行改造,只是常年待在邪魔之间导致体内力量十分杂乱,后续身体养好以后也难以修行,平时需要靠束咒约束才不会轻易暴走。如此状况一直持续到百年以前少主一跃突破大乘境方才有所好转。”
话音落下后许久,李予也没有任何反应,马恒远绷紧腰背,低头盯着眼前青砖莫不敢言。
“……北路之乱。”
李予突然开口说话,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被那细微的风一下冲散,却能让人生出无边恐惧。
“哗哒哒哒——”
手上那串青金石珠串断裂,珠玉散落砸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敲击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众人心口,越发让人窒息。
珠玉滚落满地,顺着石板落入池塘里,池中涟漪层层荡漾,半晌也没有停息。
李予抬步前行,马恒远悄悄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只觉那道消瘦的背影过于沉重。
忽而,他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灵池还有多远?”
“回始君,顺石阶直上便是。”
“你们都退下吧。”
“是。”众人如蒙大赦,脚步匆匆地离去。
苍山之上不一会儿只剩李予,他站在石阶前停了许久,方才拾级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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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居然出现了错别字!!!羞愧啊!!!
改了[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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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祸乱动北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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