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室以中心过道为分界线划分为东西两大块,通天书架星罗棋布,鳞次栉比,甬道深入室内,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一想到要从这万万书海中找到一本或者几本有参考价值的书册就让人喘不上气,哪怕杨容芝已经事先给他们划分了大体的搜索范围,舒宝依旧浑身无力。
他怀里抱着比他还高的竹简颤颤巍巍地走向临近的书案,顶上竹简摇摇晃晃“啪嗒”掉下来一卷。舒宝没留神,一脚踩上去,脚一滑整个人倒栽在地。
“啊!”
伴随着一声惨烈的呼叫,舒宝一头撞上书架,眼冒金星。
杨容芝虽未露面,关切的声音却很快从另一端传过来:“舒宝,你没事吧?”
“我……没事。”
舒宝艰难地回答,眼前终于恢复一点光亮,他扶着脑袋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正见头顶上书架摇晃,随即向他所在的方向缓缓倾斜。
他这大脑袋好有力,竟然把好几千斤重的书架都撞歪了!
垒成小山的竹简堆摇摇欲坠着,舒宝扑腾着四肢,好似四脚朝天的乌龟翻不动身体。
“救命!救命!救命——”
哪怕其余二人立刻反应,还是来晚一步,书架“哐当”砸到对面去,若非有佘迷在背后撑着,只怕一连十几座书架全要趴在地上。
杨容芝迅速转身跑出去,到时只听见“哗啦啦”的落书声,以及——
“咚!”“嗷!”“咚!”“嗷!”“咚!”“嗷!”“嗷!”……
这段颇具节奏感的打击乐。
“……”
“……”
歪倒的书架被杨容芝推正,散乱的竹简潦草地堆成一座小山,舒宝正顶着满脸黑灰尽职尽责地添砖加瓦,神情灰暗得如丧考妣,尽管他可能没有考妣。
来时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毁坏竹简,但现在别说竹简,架子都让他拆了,舒宝感觉他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他脚下一软,又平地栽个大跟头。
恰好一卷竹简从怀里“咕噜咕噜”滚出来,徐徐铺展在众人眼前。
杨容芝上前将人扶起来,低头扫过一眼便将头转回去,反应过来后立刻把人完整地放到一旁,回头宝贝似地将竹简拾起来。
见她神情变幻莫测,佘迷问道:“怎么?找着了?”
“也不算,但我觉得这二者绝对脱不开关系。”杨容芝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把竹简卷起来递给佘迷。
如杨容芝所言,这卷竹简所记与长生药并无直接联系,它记录的是另外一件事:
某一时期,长生源生育率极低,族中妇人接连伤娠,连续多年仅有几名婴儿降生,李氏家族朝不保夕,于是强取胎元以未开化山灵养体。
培育方式虽然未在此中详细提及,但这寥寥几笔就已邪气四溢。
虽然修仙界生育方式五花八门,有以莲花养魂铸身,有以怪石养灵育体,但长生源的族民显然等不了那么长时间,直接捉来山灵培养强行催促化形,这种行为听起来与夺舍没有多大差异。
佘迷将竹简拿远,一字一顿地品读,确定确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没错,才扬了扬手上竹简,问舒宝:“这竹简哪里找的?”
“不是在那里。”舒宝指指地上的竹简山,又指指旁边的书架子,“就是在那里。”
真是好有用的废话。
“……”
佘迷默默无言,知道指望不上他只好自行寻找。他蹲下来一手撑地面,手臂上墨烟氤氲开来忽而融解,化作无数发丝粗细的小蛇向四周游去。
小蛇们钻进这两堆竹简之内,同时大量的信息通过那一双双眼进入佘迷的脑袋,无数文字流水般在各道视线中滚动。片刻之后,大部分小蛇从竹简中钻出来,集结成数条大一些的长蛇把被标记竹简卷来,送到三人身旁。
“这些都是吗?”舒宝比他还高一头的竹简堆问。
“再筛选筛选吧,这些都与婴孩有关。”佘迷揉着额角,肉眼可见地疲惫。
他可没有超强的脑力,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步处理几十万条信息,只能通过提取关键词大略锁定目标。
三人从这数千卷竹简中,勉强把事件拼凑出来:
大约在长生二百年左右,李氏家族惨遭危机,长生源的族民几乎丧失孕育能力连续数年无所出,这让本就因为集体尸变而导致族人大量死亡的长生源雪上加霜。族民们惶恐之际剑走偏锋,开始研究另类的方式培育幼儿。
他们捉来数只尚未开智的小山灵,在鬼月取出胎元,将山灵与“天胎”之灵融合,以山涧灵泉为“母池”涵养,令天胎之父取心头血滋润。山灵至纯至净,若遇血腥污秽极容易被污染甚至是摧毁。加之天胎取于长生源族民,灵魂本会与双亲呼应再有心血辅助魂力更强,轻易便能将山灵未开化之灵驱逐。
数年之后,长生源以山灵之身养育出第一批孩子。这些孩子们非但四肢健全、身体健康,而且怀有灵力甚至可以修行。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也会被那道衰老诅咒影响。
尽管如此,长生源的族民们还是看到了希望,故而他们开始大批培养山灵子。长生源因此起死回生,这项有违人伦的尝试也被族中叫停。如今,长生源的所有族民都是这批特别族人生下的后代。
果然是夺舍啊。
“长生源似乎并非是第一次出现生育危机。”杨容芝叹惋悲悯,她蓦然出声,惊得舒宝摔了一个屁墩。
“确实。”佘迷点点头,认同道,“集体尸变看样子也不是头一回。”
忽而,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咧嘴一笑,眸子里幽光熠熠,兴味盎然地提议:“容芝,打个赌怎么样?我猜这两件事皆因长生药而起。”
杨容芝转头看向他,心中哀恸皆在佘迷满是玩味的注视下冷却。
这些载满悲剧的竹简在他看来只是可供消遣的物料吗?
尽管同事多年,杨容芝也无法认同这样的冷酷,她忽然攥紧拳头,转过头冷漠道:“我没兴趣。”
空气莫名紧张,舒宝缩着脖子借助书案挡住身体,努力缩小存在感,一双大眼睛一会儿往杨容芝那边看看,一会儿朝佘迷那边瞄瞄。
“啪!”
一道脆响于空寂中震颤翁鸣,嘈杂的声响打破此间沉默。
佘迷抬头隔着书架朝声音来处望去:“什么动静?”
舒宝跟着他抻着脖颈往外探,还没等他们探出个所以然,外边王唤已飒沓而来,手上还拎着几大捆竹简,看起来很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
“少主。”“主子。”“主人!”
几人纷纷起身相迎,王唤面无异色,随便找着个空位将竹简放下:“怎么,有线索了?”
“初窥端倪。”杨容芝保守道。
“再从这堆找找吧。”王唤似乎心情不差,倚着书架席地而坐,翻阅他带来的那几捆竹简。
众人连忙应好,各自接过竹简翻找。佘迷往远处瞥了一眼,并未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随即收回目光。
王唤此行收获颇丰,当然也付出了一点儿不痛不痒的小代价。
大约半刻钟前……
“再有一个时辰孩子们放学,安乐阁便会闭阁,你们抓紧时间过时不候。”李予躺在王唤身后的书案上,一条长腿支起,脚踩着桌沿翘边,手上把玩着灵珠。
“多谢提醒。”王唤手下有条不紊,一卷一卷仔细地翻阅眼前的竹简。
李予枕着手臂,侧头看向他:“你倒是不着急。”
听他这话,王唤勾唇一笑,随即掩下。他从书架上抱来一堆竹简堆在李予腰侧,大马金刀地往桌上一坐,腰身往后一推就把李予撞歪了。灵珠不慎脱手,眼见要砸到脸上,李予赶忙伸手接却被王唤提前截住:“急啊,怎么不急?见安也帮我找找。”
灵珠在那人手上转了一圈儿,又被塞进手里握好,李予坐起身,不可置信地说:“你使唤我给你找?”
王唤从那摞竹简里随手挑了几卷塞进他怀里,自顾自地说:“这些就麻烦你了。”
怀里猝不及防地被塞满,竹简顺着小坡滚到腿上,李予这才确定这人是真的在使唤他。他把竹简推开,一把揪住王唤的项链把人拉到身前:“酒没醒?”
“轻点儿,别扯坏了。”王唤被他拽得猛然一晃,扶住桌子稳住身体。
王唤相当好脾气地伸手把项链拉过来,又把另外一堆竹简塞进他怀里,像是期待他能自动识别真伪,“这堆没有,那这堆呢?”
李予沉默以对,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危险。
也没有啊。
王唤迅速收集了另一堆竹简,打算塞进他怀里,见他脸色越发阴沉,戏谑道:“凶什么,这不是怕你急?”
“我有什么可急?你以为我会放你走?”李予反问。
好硬的嘴啊。
王唤心中感叹不已,不由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儿转到别处去,他想:“传闻,惟和始君长枪势不可挡,所过之处无坚不摧,就是不知道遇上李予这张嘴还能有几分胜算?”
他暗中咂咂嘴,煞有其事地说:“唉!拐子倒台了,连今年的长生药都没给,京城里不知得有多少狗跳墙,你不急那我也不急,谁爱急谁急。”
身旁寂静无声,越来越沉闷。
思及李予被邪气侵染道心不稳,逼得紧了也许会适得其反,到时候真撒手不管他们就得在这儿慢慢磨。王唤便尝试着递个台阶下下,低声道:“见安……”
可哄人的话刚到嘴边又被王唤咽下去,他总觉得不是滋味,他头天晚上被李予遛了一整晚可谓丢盔卸甲,场子还没找回来呢。
那话锋一转,立即变了滋味:“咱们在这儿磨着多没意思,这把刀吊在凡人头上,也吊在你我头上,一日不摘去谁也不能高枕无忧。你没法儿困着我,非但如此还得想方设法地帮我把消息递出去。”
方才爱不释手的灵珠当即化为齑粉,室内一下暗了大半。李予起身站在王唤身后,冰冷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蔑地拍了拍,随后滑到下颚猛地抬起迫使王唤仰视。
“别自以为是,我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留在这里才是你的结局。”
王唤伸手揉着酸涩的后颈,看向逐渐远去的身影满腹坏水。
今天这个毛他非得倒着摸不可!
王唤大步跟上李予,脚下一转拦住他的去路。
“‘一入浮生半截土,梦作黄泉引路人。’是走是留咱们都说不准,倘若破界不慎失败,我就该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可你舍不得我这么死了,对吗?你好人做到底,帮帮我咱们都好。”
他低头看着李予,嘴角擒着一抹笑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他仗着李予不会对他怎么样便一次又一次无节制地试探。李予让他得逞了,他就变本加厉地炫耀战绩。
确实,李予还得指望他破解浮生梦不能拿他如何,但这口气他咽不下去,更不打算咽下去。
他的呼吸平缓眉眼低垂着看不明心绪,只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生涩的手腕转动一圈,长臂抡圆——
“啪——”
“嘭!”
空中细不可见的灰尘、自书架洒落的明光,乃至于玄妙的空间,皆被这声震得一滞,随即如水波散开、扭曲。
王唤只觉眼前漆黑,仿佛有一口钟罩在他头顶上猛敲,耳边先是低沉的“翁——”,随即是高亢的“哔————”,声音很是吵闹,吵得他渐渐听不见。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昏得突然,醒得随意,不过大约是没过太久的,因为逐渐恢复的视野里李予扬起的手还未落下。
识海在震荡,意识也在震荡,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好似被灵池净水洗涤过一般纯净。
一时之间心中所有妄念都没有了,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仿佛下一刻便能立地飞升。
王唤倚在一旁的书架上,撞到书框的额角有些疼,出窍的灵魂徐徐归位。他伸手抚摸被打的脸颊,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半惊半叹地吐出一句:
“……好手艺。”
这惊天动地的一巴掌,好似清风吹过一般,没在周围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在王唤身上留痕。
一个大乘境修士就那么轻飘飘地连人带魂飞了出去,这不止需要境界压制,更需要对自身力量的绝对控制,凡界修士能做到如此的寥寥无几。
怎么不是好手艺?
李予收手,拂袖离去。
王唤正要起身追上,忽然察觉头顶有一小片阴影,但他没觉出什么危险就没有躲避,“咚!”的一下,一把竹简敲在王唤额头,他接过展开一看,双眼蓦然闪亮,心想:“这巴掌挨得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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