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厌梨记得,那是一个春天。
2017.3.12 清禾—栀白市
季厌梨站在宽敞的衣帽间里,对着落地镜整理校服衬衫的领子。镜中的少女眉眼精致,身姿挺拔,崭新的校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
“我们梨梨穿这身真精神!”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她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仔细端详着女儿,伸手替她将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第一天开学,东西都带齐了吗?别紧张,我们梨梨这么优秀,肯定能很快交到新朋友的。”
季厌梨接过牛奶,弯起眼睛笑了笑,语气带着点娇嗔的笃定:“妈,我什么时候紧张过呀?放心吧。”
她当然不会紧张。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成为人群的焦点,习惯了如何用恰到好处的开朗和明媚吸引旁人,也习惯了如何用不动声色的疏离划清界限。她像一只被精心豢养的雀鸟,羽翼光鲜,熟知如何在聚光灯下展示最动人的姿态。
下楼时,父亲正坐在餐桌主位看报纸,见她下来,放下手中的金融时报,目光温和却带着惯常的审视:“厌梨,高中是关键时期,玩乐要有度。尤其进了栀白高中这种重点高中,要把重心放在学业上。季家的女儿,样样都该是最好的,明白吗?”
“知道啦,爸爸。”季厌梨拿起一片吐司,语气轻松,仿佛那沉甸甸的期望不过是羽毛般的存在,“我会拿第一的,不管是成绩还是别的。”她咬了一小口吐司,笑容甜美,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最好的成绩,最得体的人际,最耀眼的表现……这些她早已驾轻就熟,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司机将车稳稳停在校门口不远处。季厌梨拎着书包下车,回头对车内的父母挥挥手,笑容灿烂得无懈可击:“我走啦!”
转身走向那栋陌生的教学楼时,她脸上明媚的笑容稍稍收敛,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肩上的书包很轻,里面装着最齐全的文具和最精美的笔记本,可某种无形的重量,却只有她自己能感知。
也就在她调整呼吸,准备迎接新环境的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许诺正沉默地站在玄关穿鞋。
客厅里安静得出奇,早餐的碗筷还搁在桌上,父母似乎已经出门上班了,只留下一张压在桌上的便签和几张零钱。便签上的字迹潦草:“诺诺,开学顺利。晚饭自己解决。”
许诺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钱收进口袋。她习惯了这种冷漠的、各自为政的家庭氛围。没有殷切的叮嘱,没有沉重的期望,甚至连一句“好好听课”都显得多余。
她背上洗得有些发旧的书包,关上门,将一室的寂静锁在身后。初春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微凉的清醒。她抿了抿唇,眼神里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过早学会的、不抱任何期待的疏离。
她不需要成为最好的,只需要照顾好自己。这样也好,至少轻松。
南方的春日总带着些许粘稠的湿意,阳光穿透教学楼外新绽的玉兰花瓣,在走廊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开学典礼的喧嚣刚刚沉寂下去,高一二班的教室里正弥漫着一种新集体特有的、混杂着试探与拘谨的嗡嗡声。
季厌梨是踩着预备铃的尾巴进来的。她并不匆忙,步子甚至带着点闲适的意味,只是时机掐得恰到好处,既避免了早到后无所适从的社交,又完美规避了被班主任抓个典型的风险。她的目光像轻盈的蝶,在教室里迅速掠过一周,然后精准地落在了后排靠窗的那个空位上。
很好,位置合意。同桌么……她视线微偏,落在了空位旁那个已经坐定的女生身上。那女孩低垂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她周身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低温结界,将周遭的喧闹都隔绝开来。
季厌梨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尖。有意思,一座小冰山。她喜欢有挑战性的事物。
她步履轻快地走过去,帆布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直到拉开椅子坐下,她才制造出些许动静,带着一股春日清晨微凉的风,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清甜的果香。她将崭新的书包塞进桌肚,声音明朗,像是对着空气,又分明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呼——好险,差点被老班逮到迟到。”
话音落下,她并没有立刻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着对方的反应。
那座“小冰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很静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深,像浸在溪水里的墨玉。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还有些许未褪尽的疏离,但仔细看去,那疏离底下,似乎又藏着点别的什么——一种与她周身冷漠气质不甚相符的、近乎精明的审视感,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季厌梨在这时恰到好处地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堪称明媚的笑容。她清楚自己这个笑容的杀伤力,通常能轻易瓦解大多数人的心防。
“我叫季厌梨。”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厌恶的厌,梨花的梨。以后就是同桌啦,多多指教?”
她看到女孩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那抿紧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笨拙。
季厌梨心里那点恶作剧般的趣味更浓了。她不再紧逼,自然地收回视线,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自己的书本和文具,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她能感觉到,身旁那道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
呵,果然。季厌梨在心里轻笑。哪有什么真正的冰山,不过是外壳比较硬罢了。
第一堂课是语文。老师在上面前情并茂地讲解着古典诗词,季厌梨看似听得认真,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敲打着节奏。她的注意力,有一大半都分给了身旁这个名叫许诺的同桌。
许诺。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笔画简单,听起来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承诺感,和本人那种别扭的冷淡劲儿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她看到许诺听课极其专注,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不肯放松的小白杨。笔记做得一丝不苟,字迹清秀工整。只是偶尔,在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看向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眼神里会流露出一瞬间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那种神情,让季厌梨莫名想起某种警惕性很高、却又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小动物。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活泛起来。季厌梨身边很快围过来几个性格外向的同学,笑着问她暑假去了哪里玩,夸她的发绳好看。季厌梨游刃有余地应对着,笑容依旧明媚,话语依旧得体,她是天生的焦点,习惯于置身人群中央,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但在谈笑的间隙,她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悄然起身、准备离开座位的背影。
许诺几乎是立刻就想逃离这突然变得拥挤和嘈杂的区域,她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明显的避让。
就在许诺经过她身边的那一刻,季厌梨正巧侧身去捡一支“不小心”滚落到地上的笔。动作幅度不大,却刚好挡住了许诺一半的去路。
“抱歉呀。”季厌梨抬起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眼睛却弯得像月牙,里面闪烁着狡黠的光。
许诺脚步一顿,低头看了她一眼,嘴唇抿得更紧了些,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侧着身子从她和课桌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挤了过去,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迅速消失在涌向门口的人流里。
季厌梨直起身,望着那仓促消失的背影,指尖摩挲着那支“罪魁祸首”的笔。
一个被爱包围,却背负期望;一个无人问津,只得自由。
一个张扬如盛夏阳光,一个清冷如秋夜月光。
对立面?或许吧。
但季厌梨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名为“兴趣”的情绪,正悄然破土。这个叫许诺的、眼神里藏着精明却显得笨拙的“小孩”,似乎和她以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春天,果然是个适合故事开始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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