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的纱布拆掉了,留下一道浅淡的新痕,像是岁月漫不经心划下的一笔刻痕。
颅内那令人天旋地转的肿胀感终于消散,眩晕如同退潮,留下的却是被反复冲刷后、渗入骨髓的倦怠。
医院的时光依旧漫长,但那种被阴影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随着身体的稳定而淡去些许。
沈清弦大部分时间沉默地留在病房里,像一只受过惊的鸟,本能地计算白澈可能出现的时间和路径,然后精准地避开。
这道无形的界限,划得比任何砖墙都更牢固。
白澈似乎也默许了这份疏离。
他只是每天清晨,在沈清弦的主治医生查房后,会出现在护士站。手指翻过体温单、血压记录,目光在伤口愈合的照片上短暂停留。
他不再试图推开那扇病房的门。隔开了“医生”与“病人”的职责,也隔开了“白澈”与“沈清弦”那段一旦触碰就火星四溅的过往。
这种刻意维持的、薄冰般的平静持续了近一周。沈清弦额角的新痕褪去了初生的粉嫩,显露出更接近肤色的浅淡。
脸颊上那层灰败的病气被一丝极淡的血色取代,虽然眼底那片浓重的青影依旧顽固地盘踞着。他能独自下楼的时间,在无声的坚持中,被艰难地拉长了些许。
一个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带着初春特有的、试探性的暖意,透过新发的嫩叶筛下细碎的光斑。沈清弦像往常一样,避开人流,缩在花园最僻静角落的长椅上。
他拿出一个乐谱本,还有一支铅笔。本子里密密麻麻爬满了零散的音符和潦草的字句,这是他这些年漂泊生活里仅存的、与旧日世界相连的脆弱丝线。
他微微低着头,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听见的世界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节拍,嘴唇无声开合,哼唱着盘旋在脑海的旋律。
跳跃的光斑落在他微长的、有些凌乱的发梢,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影。这一刻,医院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身体的沉重、如山的债务和如影随形的阴霾,似乎都被这短暂的沉溺冲淡了些许,眉宇间那层厚重的冰壳悄然融化了一角,泄露出几分旧日的轮廓。
白澈刚从一台冗长的手术中下来,高强度专注后的疲惫沉沉地压着神经。他习惯性地走向办公室那扇视野开阔的落地窗,想借窗外的天光驱散颅内的紧绷。
这扇窗,正对着楼下绿荫。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不再是模糊的、遥远的背影。
沈清弦坐在长椅的背阴处,侧影清晰。阳光描摹着他低垂的颈项,专注的侧脸,还有他手中的本子。
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沉静而隔绝的气场里,指尖轻点,嘴唇无声翕动,与周遭医院冰冷焦虑的氛围格格不入,像是遗落在时光缝隙里的一帧旧画。
白澈的脚步钉在了原地。隔着冰冷的玻璃,他沉默地注视着。
他看着沈清弦时而因某个旋律不通而蹙紧眉头,时而在本子上飞快地划写几笔,看着光斑在他微颤的睫毛上跳跃。
没有剑拔弩张,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想要填补六年巨大空白的无声渴望,一种试图穿透迷雾、看清眼前这个人每一寸变化的凝视。他看得太久,以至于回忆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角落。
那里有破碎的琴声,有失控的争吵,有一道可能永远无法愈合的旧创。
几天后,白澈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那里,“愈合得不错。”他的声音不高,听不出太多情绪。
目光落在沈清弦低垂的眼睫上,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但恢复期还没结束。基础的康复疗程需要完成,营养和体力都要跟上。”他的语气很平,是一种医生对病情的客观告知。
然后,他似乎斟酌了一瞬,才补充,目光锁住沈清弦的反应:“后续还有一次听力复查,需要评估外伤对旧疾的影响。必要的程序,不能省略。”
沈清弦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下巴,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听力,又是听力,左耳那始终存在的嗡鸣与失真,像一个永恒的嘲弄。
支撑着沈清弦熬过病房里每一分煎熬的,是走廊尽头肿瘤科病房里的周予安。
推开那扇沉重的病房门,刺鼻的药味和压抑的呻吟扑面而来,周予安躺在病床上,像一片被狂风摧残过的叶子。
化疗的反应是残酷的,呕吐让他蜷缩成一团,脱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只剩下无尽的虚弱和痛苦。
沈清弦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坐到床边。
直到看到医生加大剂量的营养液,他太了解周予安了,“吃点,哥,求你。”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溢出来。
周予安也同样了解他。
“沈清弦,我求你别管我了…”他艰难地喘息,“你就当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咳咳…好不好…你得为自己活……”
沈清弦浑身一颤,厉声回答:“不行!”他又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是我唯二的亲人了,妈还在精神病院坚持着,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啊。”
他最后徒劳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更紧地回握住周予安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抓住那干枯的生命。
终于到了出院的日子。米娅私联他说要来接,被他干脆地拒绝了。他不想再麻烦任何人,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走出医院大门时的狼狈。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迅速。白澈没有出现。沈清弦拎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少得可怜的几件换洗衣物和那个旧乐谱本,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站在医院门口,感受着久违的、带着早春花香和尘嚣的自由空气。
沈清弦住院的这几天曾试图联系酒吧老板,米娅帮忙传话,得到的只有推诿和借口:冲突事件、停业整顿、责任不清。
下一步去哪?回那个只有一张床、终年不见阳光的狭小出租屋?还是什么地方。
他紧了紧单薄的旧外套,刚想辨认方向去打车,一辆深灰色的车稳稳地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无声降下,露出白澈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车。”
沈清弦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讥诮,“白医生还愿意和我这个‘烂人’搭话呢,不怕脏了自己的眼吗?” 他刻意咬重了那个尘封多年的称呼。
白澈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指节泛出用力过度的白。那句刻薄话精准地刺穿了时间,带着六年前的硝烟味。
他没想到沈清弦记得那么清楚,更没想到会把他逼到如今这般境地。
“周予安上午做了骨穿,反应很大,状态很差,没来得及跟你说,转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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