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雨了。
医馆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湿润气息，与沉静的草药香糅合在一起，酝酿出一种适合倾诉与倾听的氛围。
顾言今天的针灸结束后，雨势正浓，他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诊桌旁，看着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滑落。苏半夏也没有催促，她沏了一壶陈皮老白茶，给他倒了一杯，茶汤橙红透亮，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这种天气，最适合听故事。”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也变得有些悠远，“想听听我外婆的故事吗？”
顾言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可以。”
“外婆是这条老街最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先生’。”半夏的嘴角泛起一丝怀念的微笑，“她没上过几天新式学堂，所有的医术，都来自太外公的口传心授，和她自己在那本快翻烂的《本草纲目》上的摸索。”
她的声音很轻，像雨声里的背景音，将顾言带入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这间医馆的空气，永远混杂着苦味和甜味。苦的是药，甜的是外婆偶尔会变戏法似的，从某个装甘草或罗汉果的药斗里，摸出一小块给我解馋。”她的眼神温柔，“她常说，‘半夏，你看这些草草木木，性子各有不同，有的烈，有的缓，有的升，有的降....’
“那时候，老街比现在破旧，人也更穷。很多老街坊来看病，是拿不出诊金的。”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医馆，仿佛能看见当年的景象，“外婆从不计较。赵叔家那时候最困难，他爹的老寒腿，外婆用艾灸给他灸了整整三个冬天，分文未取。后来，赵叔只要钓到新鲜的鱼，或者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第一个给外婆送来。”
顾言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位慈祥而坚韧的老者，在这间医馆里，用最朴素的方式，践行着“医者仁心”。
“我父母走得早，是外婆一手把我带大。”半夏的语气平静，但顾言能捕捉到那平静之下深藏的情感，“她教我认药，教我号脉，教我‘医者，是治病，更是治心’。她说，老街坊们信她，不只是信她的医术，更是信她这个人。这份信任，比金子还贵。”
雨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半夏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说出最重要的部分。
“我考上中医药大学，要去省城读书的时候，外婆很高兴，把攒了多年的钱都塞给我。可我也知道，她一个人守着这间越来越冷清的医馆，很孤独。”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后来我毕业了，省城中医院给了我offer，条件很好。我犹豫了很久。”
她抬起眼，看向顾言，眼神清澈而坚定：“回来的前一天，我打电话告诉外婆我的决定。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电话掉线了。然后，我听见她哭了，那是很小声的、压抑着的啜泣。她说……她说她对不起我，把我拴在了这条看不到前途的老街上。”
顾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难以想象当年那个年轻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弃了繁华都市的前程，回到了这条日渐衰落的老街。
“我告诉她，不是她拴住了我。”半夏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我自己选择的。我选择回来，是因为这里需要我，就像当年老街坊需要外婆一样。这间医馆，不仅仅是几间房子，一个招牌，它是外婆一辈子的心血，是这条老街的魂，也是我……的根。”
“根……”顾言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这个词对他来说，曾经很遥远。他的世界是由代码、效率和不断迁徙构成的。
“是啊，根。”半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参透世事的淡然，“外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半夏，医馆可以小，可以旧，但这盏灯，不能灭。’”
她望向门口那盏如今已焕然一新的廊灯，眼神温暖：“所以，我就留下来了。守着这间医馆，守着外婆的念想，也守着这条老街一点点复苏的人气。”
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医馆内一片寂静，茶香与药香缠绵在一起。
顾言看着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她身上的那种沉静与坚韧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个性使然，更是一种文化的浸润与传承的重量。她不是被束缚在这里，她是主动选择了成为这座“桥梁”，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顾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他一直追求的所谓成功和效率，在这个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故事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和浮躁。
半夏摇了摇头，笑容轻松了些：“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想跟你说说。或许是因为……”她顿了顿，没有说完。
或许是因为，你修好了那盏灯。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雨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照进医馆，在还有些潮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言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面巨大的药柜，看向已经开始整理药材的半夏。
此刻，在他眼中，那个在药柜前忙碌的身影，不再仅仅是一个医术不错的医生。她的身上，还有一种叫做“风骨”的东西。
他心中的那份异样情愫，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悄然沉淀，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沉重。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值得被深深尊重和珍惜的灵魂。
而他，想要离这个灵魂，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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