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刚下飞机就接到了许宁的电话,让他立刻回家,不要耽搁,语气听上去不太好,却没有说是什么事。
他心中狐疑,他本来下飞机就是直接回家的,怎么许宁一副哽咽低沉的语气,是发生了什么事嘛?
他心里一定不安定,到家几乎是脚刚踏上地,许宁就立刻将他又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路开的飞快。
林舒有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靠近,他的心跳越快,任他怎么问,许宁都不说发生了什么。
是医院。
林舒到底是怎么来到重症监护室,已经忘了,脚步轻浮好似不是自己的。
医院人满为患,聚集了各方人员,有律师,有监证所的,也有股东,无一不神色沉重。
为了给林然十周岁庆生,一家三口定了山顶别墅,在崖边拐角处遭遇货车撞击。
林父当场死亡,林涅重伤,躺在ICU昏迷不醒,而林然当时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只有一些轻微擦伤。
林舒有些恍惚,看着许宁怀里的男孩,脸上贴着纱布,熟悉又陌生。
林然个子很矮,肉眼可见的要比同龄人矮上半个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神情木然。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个弟弟了,从他出生之后,林舒就出国念书了,每次见面并不长,两人更像是熟悉的亲戚,却没有亲兄弟的实感。
林涅常常出国陪他,但很少带上弟弟,林涅只是解释带着小孩很麻烦,却从未说过为什么。
作为长子,林舒也才十六岁,他被周围人嘈杂的声音裹挟着,很多文件需要他签字。
许宁做主,将这些趁着林氏重创上赶着讨便宜的人一窝蜂地全部赶走。
林舒这才有时间好好照看他的弟弟,林然像是吓傻了,呆呆地,不哭也不闹。
他总是在ICU外面转圈,看着一起上那些密密麻麻跳动的数字,不吃也不睡。
林舒将他强制带走,让他医院单独的房间休息,可是没一会儿林然就溜走了,又来到病房窗户外面守着,嘴巴里念念有词。
林舒只能蹲下身,林然又立刻不说话了,林舒只能耐心地告诉他,在这里会影响医生工作,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好伤。
林然不知听没听进去,一脸的焦虑,他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指,上面一道道满是青紫。
但确实后面没有在病房周围转悠了,可也没有乖乖待在房间里。
林舒焦头烂额地到处找他,许宁告诉他,小少爷一直在ICU旁边的安全通道里,来来回回上下楼梯,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一举动。
楼道里光线昏暗,林舒有些疲惫,问他,“然然,你在干什么?”
林然停下脚步,直直地抬起头,陌生的眼神看着林舒,没有情绪,也没有说话。
林舒以为他没有听见,又问一次了。
林然低下头继续他原来的动作,“我在数楼梯。”声音又轻又软,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事实。
“数楼梯干什么?”林舒又问。
“看数量是奇数还是偶数。”林然回答。
“嗯?”林舒不太明白十岁的小朋友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天马行空嘛。
“偶数是幸运,奇数是不幸,可是这里一共49阶台阶,是奇数。”
“那49是一个不幸的数字。”林舒应到。
“是的,我走了很多遍,来来回回数了很多次,都是49。”
“所以呢?”林舒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说话要用尽全身力气一样,
“我想走到50级台阶,给妈妈带来一点幸运。”
林舒沉默了一会儿,浓烈的悲伤像潮水喷涌而来,他这几天其实并没有太多悲伤的实感,像是在做梦。
却在此刻,感受到一股股浓烈又无法遏制的悲伤涌上心头,裹挟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们都说母亲救不回来了。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面上,一只冰凉绵软的小手抹上他的脸,乱七八糟地替他擦去眼泪。
林舒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匆匆撸起袖子囫囵抹了几下。
林然木然地抬起手指,含在嘴里,“眼泪是咸的。”
林舒心里莫名有些不适,林然突然跑远了,拿来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你要多补充水分。”
林舒完全在状况之外,像个被迫输入命令的机器人接过水,“你为什么要给我水?我不渴。”
“眼泪是从身体里流出去的水分,所以你要补充。”
如果是在平时,林舒也许还会夸奖他小小年纪,知识广博,可这样的境况下,他心里总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舒服。
林舒意思性地喝了几口,擦了瓶口,递给林然,“你也喝吧。”
“我没有流眼泪,不需要。”林然拒绝。
林舒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这几日实在浑浑噩噩,并没有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林然从头至尾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林然甚至是车祸现场的第一目击者,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样血淋淋的惨状。
甚至神色木然,几乎没有太大的波动。
旁的陌生人或许会以为林然严肃的神色就是悲伤了,但实则不是,林舒知道他的弟弟,他平日里也是这样。
以前他只以为他弟弟性格如此,是个老古董,现在才察出一丝不对劲来。
“你不难过吗?”
林然又是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问题时,就会选择沉默。
他摇了摇头。
林舒心中的不适更加明显,他摇头是不难过?还是其他什么意思?都让他觉得心中骇然。
他立刻去问了许宁,车祸之后,有没有给林然进行心理疏导,这样的天灾很容易给一个孩子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
许宁回道,一直有心理医生进行疏导的,许宁又想说些什么,但又想到在这节口上,还是不要给大少爷添乱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在医院等待的时间很难熬,什么消息都看不进去,林舒每日心都被提着,等着重症病房的最终宣告。
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着林然,他毕竟才十岁,现在他只有林舒一个亲人了。
其实林然是个很乖的孩子,并没有其他同龄孩子的调皮捣蛋,相反,林然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能很明显的看出来他在发呆,或是思考。
他常常低着头,看地板,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林舒问他。
他这些日子与林然相处,差不多摸清楚他的脾性了,有时能回应,有时沉默,他也不指望这次林然能回答他。
“在数地板。”没想到这次林然回他了。
“是奇数还是偶数?”林舒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上次他也在台阶上数数,就这样问他了。
林然突然抬起头,眼睛有些像被火柴点燃的小火苗,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
“是偶数。”林然回答。
林舒觉得他弟弟现在应该心情不错,回答的速度很快。
“偶数啊,那很幸运!”林舒就这样随口应对着,就忙着其他事了。
他没有发现,他身后的林然没有再数地板了,而是一直看着他的哥哥,眼睛一眨也不眨。
或许真的是因为偶数的幸运加持,当天深夜,林舒还在梦中,就被许宁一把抓起,飞快地薅到ICU处。
林涅醒了,只能简单吐出几个字,要见林舒。
妈妈脸上的满是绷带,血迹透过纱布,露出些许红色。
林舒的耳边滴滴答答全是嗡嗡的机器运行的声音,他看着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要说些什么,可是因为受伤严重,难以发声,话不成句。
林舒将耳朵凑到妈妈嘴边,只能听到微弱地听到林涅几乎快要停止的呼吸声,她说,
“照顾好你弟弟。”
说罢,林涅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舒,眼眶里满是泪水,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几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地上。
随之而来的声音,心电监护仪发出持续、高亢、刺耳的“滴——”。
一群医生冲进病房,将林舒推了出去。
林舒像一具被撕扯的木偶,还有呢?妈妈,还有呢?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林舒像行尸走肉一般,接受了医生的宣判,林涅失去生命体征,于凌晨两点十分宣告死亡。
后来发生了什么,林舒也没有太多印象了。
他好像沙滩上死去的海星,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涌上岸边,被裹挟着完成他这个年纪不该接触的事,大抵是一些资产和林氏夫妇遗嘱后续的事。
葬礼那天,办得很匆忙,两个孩子一高一矮,站在灵堂前,那天到底什么细节,林舒也忘了,只记得他不停地向亲戚和不认识的人点头致意,没有时间去伤心,没有时间去流眼泪。
在闲隙里瞄到林然一眼,他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在角落里沉默不语,扣弄着手指,脸上无悲无伤。
他怎么像个呆子?他没有眼泪吗?他不会难过吗?
爸爸妈妈是因为他才去世的!
他对于林然的无动于衷感到愤怒。
他那一阵子,刻意的疏远林然。
他看到林然,就会立刻想起妈妈临终时虚弱的那句话,拼尽全身力气也要说出口的话。
让他照顾好林然,却没有一句话留给自己。
他看到林然稚嫩的脸庞,心底莫名地翻涌起一些愤怒和嫉妒。
为什么?凭什么?难道我就不是您的孩子了吗?
其实他能感觉到,从弟弟出生之后,父母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弟弟身上,殚精竭虑地照顾他。
林然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离不开母亲百分之百的全身心照顾。
这让他每一次回家看到林然都觉得扎眼。
尽管林涅已经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做一个让两个孩子都满意的母亲,时常去陪伴哥哥。
但他能感觉到,他和林然是不一样的。
可他又耻于自己竟有这样卑劣的念头,林然又做错什么了呢,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还是一株刚刚冒出头的小树苗,就面临着狂风暴雨了,他唯一的亲人就是自己了。
而自己却这样想他。
他试图承担起自己肩膀上的责任,不让母亲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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