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并未让程熙困扰哪怕一秒。
他温和一笑，作势要向姜歌云说明。
姜歌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凭借着她对他的了解，在微不可察的、他的思绪停顿的那一刹那，她眼疾手快——将他推进了旋涡！
风声于耳边乍起，背后是煌煌烛火，墨黑的天空，并着绯色的梅花，她身上的大氅上的绒毛被微风卷起，一切如一副隽永的画，足以刻入任何人的眼，乃至心。
少女平日里罩着一层薄雾的双瞳，此刻又如云销雨霁般，清透而明亮，她道：“再会，郎君。”
不能总让别人帮忙，自己却什么都不做，这也算是她为这次险途中的信任与相携而行，送给他的礼物。
下次于涟州再会时，又会是什么情景呢？
虽说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
……
如同前脚离开的几人，程熙的身影转瞬间便也从旋涡中消失。
姜歌云身后，花别枝鼓掌的声音传来。
红衣人道：“好生感人的场面，他都说了要与你同生共死，你竟仍单单送走他，人间真情不过如是了吧？”
或许是人刚离开，姜歌云还没有适应，她总有种没有成功将那人送出去，他还在身边的感觉，颇为怪异。
闻言，姜歌云压下心头的怪异感，信口道：“还好吧，我们的关系没到如此地步，若真是我在意的人，我一定是要其与我共死的。”
周身的风原本平静了不少，姜歌云这话一出，不知为何，似乎又变阴冷了些。
姜歌云被吹得一阵发毛，还好方才裴雪意给了她大氅，她将刚才被吹开了些许的大氅重新裹了回来。
花别枝像是认可又像是惊讶，“哦？”
姜歌云语气高深道：“爱的第一个环节，就是我不欲成为独立的、孤单的人，我如果是这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残缺不全，不是吗？”
花别枝被这番话镇住了，沉默思考了片刻。
很深奥吧，姜歌云也觉得。
——毕竟这话是黑格尔说的。
其实她也看不太懂，尤其后面的什么“矛盾的解决”、“伦理性的统一”……哲学家，恐怖如斯。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好容易被转移，这招怎么会这么好用，像逗猫一样。
见姜歌云情绪如常，花别枝从沉思中回神，一时之间语气带了些恼怒，她道：“你倒是冷静，不会真觉得能轻松获救吧？”
姜歌云没有答话，只将大氅向下拉了拉，露出脖颈，伸手指了指脖子上的枷印。
看见了么，玄都监打的。
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花别枝哼了一声，又道：“就算玄都监一定要接走姜姑娘，所耗的时间也不会短，从梅园离开的人在庄内的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照夜使们即使有抗性，也总要一段时间来回忆，加上庄园内外时间流速不一……
“你觉得你能够安然活过这段时间？”
姜歌云摇了摇头，坦然道：“庄主都这么说了，那让各位大人记得我肯定是很难的。”
花别枝自觉扳回一城，“那……”
姜歌云从怀中掏出了灵犀，道：“还好我没把这个还给裴雪霄，忘记我是容易的，丢了这东西，恐怕没那么容易放下吧？”
花别枝盯了那东西片刻，眸色深沉。
瑶姬想要上前，被花别枝伸手拦下。
姜歌云将灵犀放回怀中，语气冷静，道：“所以，庄主如有交代，恐怕要快一些了。”
那故作的逼迫之意散去了。
花别枝一挑眉，道：“原来你猜到了我的目的，怪不得愿意留下。”
……竟然真的猜中了！太好了！
姜歌云早有预料一般，语调从容道：“依庄主的性格，此前宁愿用自己的血作祭，也未曾要求用我的，想必我并不怎么招山神待见，因而有此推断。”
花别枝本就是个不喜隐瞒的人，此刻直接点头道：“的确如此，穆姑娘适合作为祭品不是虚言，不过你并非如此，留下你，是我有事相托。”
花别枝没有说的是，这选择看似干预了姜歌云与穆槿的命运，实际上却是花别枝在抉择她命运的走向。
方才姜歌云开口时，花别枝发现自己并不抗拒这个未来，于是默许了后面发生的一切，只不过，花别枝也不知这条路走到底究竟是好是坏。
姜歌云道：“当然可以。”
花别枝料到了姜歌云的这一回答，轻哼一声道：“那……”
姜歌云打断她道：“不过庄主，做人做事，总要礼尚往来吧？”
花别枝收起笑容，“放你走不算礼尚往来？”
姜歌云道：“我也可以拒绝庄主的请托，与庄主玩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看看玄都监的救人效率如何，如此看来，‘离开此处’我自己就能做到，怎么算庄主的礼呢？”
花别枝抱着手臂走近了姜歌云，上下打量了许久，姜歌云被看得浑身发毛，但不忘脸上一副沉着浅笑。
片刻后，花别枝漫不经心道：“好吧，你想要什么东西？钱？官？还是寿命？”
花别枝对这种疑似“勒索”的行为没有什么触动，仿佛习惯了利益交换，仿佛不管姜歌云要什么她都能轻易拿出。
姜歌云不由联想到裴雪意对待灵犀的态度，一时间心情复杂，唉，天龙人！
不过更重要的是，终于……
姜歌云缓缓吐了一口气，眼前白雾迅速升腾又消散，她道：“庄主知道‘召魂仪式’吗？”
*
像是久未归还的魂魄忽而回到身体，又像是陷入发呆神识漫游后归还，穆槿打了个冷颤，发现自己在一条小巷之中。
四周并不陌生，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但那明明应该是上一秒的记忆，此刻却莫名显得如此缥缈遥远。
看天色，竟似到了酉时，昏昏沉沉，周围的雾气倒是散了……
咦，雾气，她遇到过雾气吗？
酉时是晚了，那她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脑中实在混乱，穆槿蹲下身子抱住自己，陷入迷茫。
正在此时，一声细弱的猫叫传来。
穆槿惊喜抬头，喊道：“千钧，是你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原本微弱的试探般的猫叫声逐渐增大，且变得从容许多。
下一瞬间，穆槿面前一闪，一只乌云盖雪不知从哪家的房顶精准降落，跳到了她的面前。
穆槿蹲坐的姿势刚好方便小猫跳入，千钧稍作调整，钻进了穆槿怀中，满意地舔了舔爪子。
一时间失而复得，尤其千钧是由穆槿自己找到的，而非借助家仆的力，加之千钧脾气一向不怎么好，这会儿却愿意跳进她的怀里，穆槿自然很是开心。
她正笑着要抱起千钧，一股不知源头的自责与悲伤刹那间涌上心头。
兴奋的情绪霎时间被冲散，如在湖中洗砚，砚台入水，清水转瞬间换了颜色，墨色的情绪难以控制，乌压压翻涌。
在穆槿没有察觉的时候，她的眼泪已落在了怀中的小猫毛发上，一滴一滴，如珠玉般在小猫柔软的白色腹部上滚动。
“咦，为什么？”
穆槿呆愣地看着泪珠从千钧身上滚落，小猫嫌弃地炸毛，嫌弃地弓身舔了舔，接着，她抬头看了眼主人，不再乱动，她终究没有离开穆槿的怀抱。
紫衣少女忽然低头，抱紧怀中的小猫，无声且剧烈地痛苦，像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又像是感受到了极大的自责。
无人的荒僻小巷中，只听得压抑的哽咽之声，与轻且柔的猫叫声。
夜色渐浓。
*
极盛的金色光芒将浓浓暗色驱散，姜歌云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如何召唤出那所谓的本命火，只能在黑暗的室内尽力尝试“默写”阵法。
环境昏暗，成败未知，精神流逝时的痛苦更甚于血液流失。
所幸血阵还是完成了，金光自其上散发至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就是那痕迹画得有些歪歪扭扭。
条件艰苦，希望什么神啊仙啊的别揪着这些了……
姜歌云揉了揉太阳穴，脑子有种被抽空的感觉，简直像是连考了一天高数，她总算懂了裴雪意当时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花别枝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那金光，在一旁上下左右看了看，视线于那血阵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更是满脸狐疑。
“能成……”
花别枝的问题还没有问出，血阵中心，空气如被烧灼的纸一般卷着边退去，程皎的身影出现了。
不同于初次出现时由呆滞变得活泛，或许因为这次血阵从一开始用的就是姜歌云的血，程皎甫一出现，神态便与活着时无异。
浮空的少女身着与姜歌云身上样式相同的白衣，从迷蒙中睁开眼的下一瞬间，便对着面前的姜歌云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阿云！”
之后，她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带着茫然问道：“怎么换地方了？还换人了？之前葛生也在这里吧？”
姜歌云随意擦了擦守拙，将它塞回鞘中，身形晃动着站起，疲惫地回答道：“说来话长……你这记忆居然是连着的？”
“什么连着……”话未说完，程皎皱眉道：“阿云，你受伤了，先……啊。”
程皎正要动作，结果飘了几步，发现自己的活动空间仅限于脚下的血阵，只能堪堪止步。
姜歌云扯了个凳子坐下，平静道：“素光，你已经死了。”
程皎点了点头，说：“阿云你先按压止血，这位姑娘，能帮忙找点干净的水来吗？”
花别枝坐在一旁，用未受伤的手托着腮，语气很是幸灾乐祸，她道：“不能。”
一向与人为善的程皎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坦然地“见死不救”的人，一时震惊了。
不同于当时的裴雪意，在血阵完成之后姜歌云的伤口没有愈合的趋势。
她原本不太想管，见程皎实在执着，她只好转身拿起桌上备好的洁净布料，按住了伤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姜歌云这次分明感觉到了室内变得阴冷，血阵散发出的金光显得有些萎靡，远不如那日炽盛，被窥伺的感觉一直未曾消失。
盗版阵法，能用就行，管不了那么多了。
程皎从无言的震惊中恢复，见姜歌云总算动手止血，她的表情满意了一点，道：“我们说到哪里了来着？啊，我死了。”
姜歌云道：“……对。”
不等姜歌云询问，程皎自觉地边思索边道：“我还记得，当时被秽影追杀，我若被那东西杀掉，死也不好受，若想办法逃掉，受到的影响会传染出去，也不好，于是……”
于是程皎自杀了。
姜歌云理解了她的未尽之言，花别枝也一样。
花别枝冷笑道：“传染出去又如何？怪不得你成了鬼还不见一丝浊气，有点怨气你还能化成鬼怪，不至于要召魂才能出现了，不争气。”
姜歌云把没用到的白布扔到花别枝身上，“这场仪式为的是我和素光交流，与庄主无关。”
花别枝抓住白布，正要讥讽几句，察觉到自己伤口的血渗出了绷带，她止住了话头，低头处理去了。
程皎看了眼两人，视线重回姜歌云，“阿云现在还活着便是值得的，观中其他人也没有受伤吧？”
姜歌云微叹一口气，对程皎的反应早有预料，只道：“没有，照夜使们及时赶到，观主也找到了秽影发作的源头，此事已经解决了。”
程皎笑道：“那就好。”
姜歌云道：“就在那天，我还见到了素光你的兄长，若非有你，恐怕他……”
姜歌云原想用无人受伤的结果安慰程皎，不想，程皎听了她的话后，面带困惑重复了一句：“我的兄长？”
似乎有阴且冷的风往脖子里灌，姜歌云再度裹紧了大氅。
无奖竞猜：猫猫为什么叫千钧？
提示：（猫猫belike）诋毁啊这是诋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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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溯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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