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繁华与C市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
C市的繁华带着某种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的底蕴,像一锅文火慢炖的老汤,而B市,则更像一股永不停歇的洪流,昼夜不息。
摩天楼群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立交桥如同巨大的钢铁藤蔓缠绕盘桓,街道上行人步伐总是很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被时间追赶的匆促。
周见星置身于望不到尽头的人海时,常常会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像蚁群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只工蚁,沿着既定的轨道忙碌奔波,渺小得激不起半点涟漪。
所有的悲喜在这座庞然大物面前都轻得不值一提。
刚来到B市的那段日子,周见星确实经历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水土不服。
北方的干燥空气让她清晨醒来时喉咙发紧,鼻腔里还带着血丝,饮食口味也偏咸偏重,吃了几天肠胃便开始抗议。
但熬过最初那半个月后,她竟意外地觉得越来越适应。
·
新的环境像一层坚硬的茧,将她与过去隔开。原来换个环境,心境真的会随之改变。
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夜夜啃噬心脏的记忆,在物理距离和崭新日常双重覆盖下,痕迹犹在,但已激不起波澜。
在B市,她不需要再时刻提心吊胆,像惊弓之鸟一样,害怕在某个街角、某家咖啡馆、甚至只是人潮人海中一次偶然抬头间,就猝不及防地撞见那个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人影。
这种确定性,让她心里那块自分手以来就一直悬着的、隐形的石头,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只是,温令仪并未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转而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那些梦光怪陆离,缺乏逻辑,跳跃性极强。
有时是甜蜜的亲吻、柔软的拥抱、滚烫的体温。
有时是冰冷的对峙和伤人的话语。
有时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转身离去的背影,无论她怎么追赶都无法拉近距离。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平稳滑过,梦见的频率在逐渐降低。
周见星想,这大概是个好兆头,证明时间这剂药虽然缓慢而煎熬,但终究是有效的。
只要足够长,她总会彻底痊愈,将那个人完整地归还于人海。
如同退潮后沙滩上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
自那个醉酒之夜,她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拉黑了温令仪所有的联系方式,电话、微信。
哪怕黄海富因此扣钱,她也认了。
她的生活需要彻彻底底重启,容不得半点犹豫和反复,任何可能拉扯她回到过去的丝丝缕缕,都必须斩断。
在B市的日子,除了集中学习,周见星还认识了新朋友,也在为开启一段新感情做积极的准备。
闲暇时,她最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买一张地铁日票,坐着四通八达、线路错综复杂的列车,从城市这一头晃到那一头,观察形形色色的人。
看穿着西装步履匆匆的白领,看牵着孩子笑容温和的母亲,看依偎在一起分享一副耳机的情侣。
感受这座北方心脏蓬勃而有力的心跳。
周末,她常常会挤很久的地铁,穿越半个城市,去城中心那家有名的老字号,买上半只烤鸭,再要一份薄饼和甜面酱,坐在熙攘热闹的店里,心满意足地慢慢吃完。
C市也有烤鸭,但味道不同,她最常吃的是家附近菜市场里二十五块一只的,皮不够酥脆,放久了容易韧,肉也常常欠缺几分嫩滑,嚼起来有些费劲。
食欲也慢慢回到了她身上。
·
转眼已是五月,春夏之交,天气彻底回暖,阳光变得慷慨,明亮却不灼人,洒满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道旁树的叶子绿得发亮。
集中学习接近尾声,再过不久,她就要返回C市了。
想到离开,心里竟生出些微复杂的不舍。
这个她曾经觉得陌生、庞大,甚至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城市,不知不觉间,也已用它的广阔和繁忙,包容了她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并留下了她生活过的、浅浅的痕迹。
这个周六午后,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周见星随着庞大的人流走出地铁站,脚步不自觉变得轻快,朝着记忆里那家烤鸭店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个开阔的广场时,却看到前方黑压压地围了一大圈人,几乎堵住了去路,嘈杂的喧哗声和尖锐的叫骂声远远传来,打破了周末午后的闲适氛围。
周见星从小就有个改不掉的毛病——爱凑热闹,好奇心重。
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视线试图越过攒动的人头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人群围得很密,像一堵厚厚的墙,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暴怒的、几乎歇斯底里的吼声,和一个女人惊恐无助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求饶。
她皱了下眉,心里生出些不安,侧着身子,凭借相对瘦高的身形,一点点往里挤,想看清状况。
费力地挤到内圈,圈子中心,一个面目狰狞、脖颈青筋暴起的男人,正对着一个跌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人疯狂掌掴。
巴掌落下又重又响,嘴里不断吐出污言秽语。
“贱骨头!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今天就在这儿弄死你!谁都别想好过!”
地上的女人头发凌乱不堪,脸上红肿一片。
她徒劳地用双臂护着头,双腿胡乱地蹬着粗糙的地面向后缩,试图拉开距离,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哭泣而变调破碎。
“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别再找我了!”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表情各异。
有人皱着眉低声对同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别瞎掺和,免得惹祸上身”。
有人面露强烈的不忍,窃窃私语着“这打得也太狠了”。
几个看着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眉头紧锁,摩拳擦掌,想上前制止,却又顾忌着什么,互相看着,迟疑着没有第一个动作。
周见星的视线定格在男人后腰处。
那里,别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午后阳光下偶尔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寒光。
“谁他妈同意分手了?”男人暴喝一声,抬起脚狠狠地踹在女人的小腹上。
“你就是死,也得跟老子死在一块!想跑?没门!”
女人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只有盈满泪水的双眼死死地、不屈地瞪着施暴者。
“你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生……我再不跑……早晚真的会被你打死……”
人群因为这凶狠的一脚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有人开始下意识地往后缩,生怕被波及。
也有人面色凝重,走到一边,压低声音掏出手机急切地报警。
就在这时,男人猛地抽出了后腰的匕首。
银亮刀锋彻底暴露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危险的弧线。
围观的人群像被无形的手同时推了一把,惊呼着齐齐向后退了一大步,圈子瞬间扩大了些。
周见星感觉浑身的血液“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耳边甚至响起轰鸣,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
脑海里猛地闪回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
书里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形象,那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那些为了素不相识的弱者甘愿赴汤蹈火的赤诚,曾经让她心潮澎湃,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成为故事主角的时刻。
她从未想过,虚构世界里的侠义幻想,会在此刻,照进现实。
一个做英雄的机会,摆在了她面前。
她当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高手,她只是个普通人,会害怕,会疼,甚至刚才还在想着香喷喷的烤鸭。
但看着那把指向无助女子的刀,看着周围迟疑的人群,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猛地压倒了恐惧。
也许她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侠,但此刻,她至少可以去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周见星冲了出去,从侧面朝着男人的后背猛地踹了一脚。
男人猝不及防,正全神贯注于施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踹弄得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
周见星趁机快速绕到瘫软在地的女人身前蹲下,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快起来!快走!离开这里!”
“cinema的!”男人迅速稳住身形,脸上的暴怒扭曲变形。
他猛地转过身,充血的眼睛目光死死锁住蹲在地上的周见星,握着匕首就直直地刺了过来。
“哪来的臭娘们多管闲事!老子先弄死你再说!”
周见星反应极快地侧身躲过第一下直奔要害的刺击,她顺势一把死死攥住男人粗壮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抗衡,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此时,周围被激怒的人群再也忍不住了。
“打死他!”“抓住他!”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率先冲了上来帮忙,试图夺下凶器。
混乱的扭打瞬间爆发。
周见星和男人纠缠在一起,男人比她矮半头,但体格壮实,力气极大,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挣扎推搡间,周见星一个手滑,随即感到胸前接连传来几下尖锐的、穿透性的刺痛感。
力道大得让她整个人都懵了,站立不稳。
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透了单薄的春衫,带来一种黏腻而温暖的触感。
倒下前的最后一刻,她的视线已经开始发黑,仍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了身后那个几乎吓傻了的、动弹不得的女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像一场被按下快进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短暂死寂后,人群彻底被这血腥的一幕点燃了,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广场。
“杀人啦!”的喊声中,更多人红着眼睛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将那个行凶后还想挣扎的男人死死按倒在地,拳脚像雨点般落下。
“快!快看看那姑娘!”
“天哪!流了好多血!衣服都染红了!”
“按住他!别让这畜生跑了!往死里打!”
·
周见星躺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五月的阳光晃着她的眼睛,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身体里的力气正随着温热的血液快速流失,四肢开始发冷、发麻。
听觉却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被放大了一般。
她能听见地上那个女人劫后余生的、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听见围观群众愤怒的斥骂和殴打声。
听见有人蹲在她身边,声音颤抖而焦急地不停问她:“姑娘!姑娘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坚持住!”
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和勇气急速退潮,强烈的恐惧和求生欲这才后知后觉地、冰水般浇头盖脸地攫住了她。
身体冷得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有点后悔了,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为什么要逞这个强呢?
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褪色。
许多人的面孔像陈旧胶片放映机卡顿时的画面,一帧一帧地闪过。
妈妈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在厨房忙碌,锅里炖着汤,热气氤氲。
爸爸戴着老花镜,就着客厅的落地灯看报纸,手指点着字一行行往下移。
阿杰和小敏没心没肺地搂着她的肩膀大笑,嘴巴张得很大。
楚蔚拎着一盆她最喜欢的深山含笑,招手让她过去。
……
最后定格的是温令仪的脸,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连左边眼尾那颗小小的痣都看得分明。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情绪难辨,深邃得像潭水。
嘴角却好像带着一点很淡的、让人看不透的笑意。
这几个月,她每天都在告诉自己,反复地强调,这辈子最好再也别见到温令仪了。
可现在,意识涣散的边缘,身体冷得如同浸入冰河,脑子里盘旋着的、唯一的念头却是……
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就一面。哪怕什么都不说。
会不会……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
黄海富还给她画过大饼,说今年公司将会在D市开拓新市场,设个分公司。
到时候说不定让她去试试当个技术总独当一面呢。
周见星还在心里偷偷想过,自己或许也能笨拙地学着做做看,应该不会太差吧?
“120!快再催催120!到底到哪里了!”有人在她耳边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因为焦急变了调,忽远忽近。
吵死了。
她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眼皮重得像坠了两块石头,只想就此沉沉睡去,什么都不管了。
“别让她睡!跟她说话!保持清醒!千万不能睡!”又有人在急切地呼喊。
然后真的有人俯下身在她耳边不停说话,絮絮叨叨,语速很快,内容却模糊成一团杂音,她一个字也听不清。
嘴唇又干又黏,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她用尽力气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我是医生!大家都让开!保持距离!给她空气!不要随意挪动她!”一个冷静沉稳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她感到胸前一凉,黏在伤口上被血浸透的衣料被小心地剪开,发出清晰的“刺啦”撕裂声。
紧接着,有力的手指按压在伤口上,试图止血,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受控制地弓起了背,喉咙里也溢出破碎而虚弱的呻吟。
有人轻轻撑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检查她的瞳孔。
刺目的白光让她眼前一片雪亮。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刺眼的光晕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慌乱地飞舞旋转,那景象莫名熟悉。
像极了老家盛夏清晨,阳光穿过厨房那扇旧玻璃窗,照亮空气中浮动游走的微尘,温柔地、安静地落在奶奶的旧围裙上。
仿佛还能闻到粥在锅里咕嘟冒泡的米香。
“坚持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个自称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有人持续地、轻轻地拍打她的脸颊,试图唤回她涣散的意识。
她努力翕动嘴唇,试图回应,涌上喉咙的却是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甜液体。
周见星。三个字卡在那里,无法成形,最终只变成嘴角溢出的、粉红色的血沫。
远处,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地撕裂了城市午后的喧嚣,越来越响。
近在咫尺的,是止血钳碰撞金属托盘发出的清脆冰冷的响声,一声,又一声,规律而紧迫,敲打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边缘。
如果爸爸妈妈知道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躺在陌生的城市街头,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吧。
一定会心疼得受不了吧。
她冲出去的时候,满腔热血上头,怎么就一点都没想起来这一点呢?
周见星二十多年的人生,虽然普通,但一直算得上平顺安稳,连病都很少生。
不会就只有这次,这么倒霉吧?
她这是见义勇为,老天爷看在她心好的份上,应该也会稍微保佑她一下吧?
她还有那么多平凡普通的日子要过呢。
她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爸妈说,没来得及好好抱抱他们,还没来得及跟楚蔚他们再聚一次餐,吹吹牛,说说在B市的见闻。
至于温令仪……她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了。
千言万语,纠葛爱恨,到头来似乎都显得多余。
如果非要说一句,那大概只能是:我原谅你了。
以后,你也要好好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哦。
温令仪是个坏女人,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不论如何,她都希望她幸福。
哪怕这幸福与自己再无半点关系。
真的到了天堂,周见星也会保佑温令仪的。
她会变成天边的一颗星星,远远地看见温令仪的时候就调皮地眨眨眼睛。
意识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之中。
好久没有写过这么长的大长章了
完结撒花[烟花][烟花][烟花]
不鼓励见义勇为,请大家优先保护好自己[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0章 见义勇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