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除镇痛泵后的疼痛,来得汹涌而彻底,像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周见星躺在病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每一处伤口都在尖锐地叫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
她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套。
意识在席卷而来的巨大痛苦浪潮里浮沉。
某个瞬间,她甚至模糊地想,如果当时没被抢救过来,是不是就不会承受这碾碎骨头般的折磨。
温令仪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想替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周见星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偏头躲开,同时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挥手格开了温令仪的手。
动作幅度牵扯到伤口,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温令仪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她沉默地拿起另一条干净的小毛巾,卷了卷,小心地递到周见星嘴边,示意她咬住。
周见星顺从地张嘴含住,牙关因为极致的疼痛而死死咬紧。
不一会儿,毛巾就被她的口水浸透,混合着无法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呜咽。
她烦躁地扭开头,将湿漉漉的毛巾吐到了一边。
紧接着,一截雪白的手臂递到了她的唇边。
那皮肤细腻,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周见星充血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白,剧烈的疼痛让她视线模糊,那片白色几乎有些刺眼。
白得让她感觉自己置身于冰雪之中,绵延起伏的雪山和雪天占据了整个视野,近乎要得雪盲症。
“疼就咬着。”温令仪的声音很温和,甚至有点儿蛊惑意味,“让我也替你分担一点。”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周见星哪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几乎是报复性地,张口就含住了那截手臂。
起初只是想轻轻咬一下,发泄那无处可去的怨愤和痛苦。
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疼痛猛地攥紧了她的全身,牙关不受控制地狠狠合拢,虎牙尖锐地陷进了柔软的皮肉里。
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味道让周见星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她猛地松开口,看到温令仪雪白的手臂上赫然印着两排深深的、已经开始渗血的齿痕。
想道歉,想说对不起,但剧烈的疼痛扼住了她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我想……”她的话断断续续,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挤出几个字,每个音节都裹着痛苦的颤抖,“想打……镇痛……药……”
“已经不能再打了。”温令仪天生上扬的眼尾被压了下去。
她无法想象、更无法设身处地体会周见星此刻承受的痛苦,但心脏却因为周见星这副脆弱姿态而收紧了。
既然无法一起承受,那就让她一起感受。
最终,她再次将那带着齿痕的手臂递到周见星嘴边,声音低而清晰:“你疼就咬我,我不疼。”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更换输液瓶时,一眼就看到了温令仪小臂上那几处清晰可见、甚至微微渗血的红色齿痕。
饶有兴味地看了温令仪一眼后,她移开了目光。
“小心点,”护士一边利落地操作,一边语气平淡地提醒,“口腔里的厌氧菌感染了可不好玩,严重了甚至有截肢的风险。”
她说着,用镊子夹起一块浸透了消毒酒精的棉球,毫不客气地按在那些齿痕上进行消毒。
酒精刺激伤口的尖锐疼痛让温令仪胸腔出现了一阵明显的起伏,眼眶瞬间就红了。
生理性的泪水迅速积聚,悬在睫毛上颤动着,但她硬是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
护士给周见星换好吊瓶,看着她依旧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忍不住放软了语气,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新换的瓶里有加止痛成分,一会儿起效了就会好很多。”
片刻后,随着冰冷的药液缓缓输入血管,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像退潮般一点点缓和下去。
周见星死死痉挛着的牙关,终于一点点松开了。
·
苏晴提着好几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纸袋走进病房时,带来了一阵细微的风。
她是专程来给温令仪送换洗衣物和急需使用的办公电脑的。
踏进病房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温令仪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处理着病床旁悬挂的尿袋引流管。
苏晴描绘精致的眉毛先是下意识地往中间聚拢,显露出明显的诧异和厌恶,随即又很快舒展开。
甚至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姑娘,”周淑芬正好拎着热水壶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温令仪收拾妥当正准备往卫生间走,连忙放下水壶,“哎哟,怎么又让你弄这个,快放下快放下,我来我来……”
“没事,阿姨,顺手就做了。”温令仪语气如常,走进卫生间熟练地洗手、消毒,再走出来时,手上还带着水汽。
看到苏晴,她对周淑芬说:“阿姨,我朋友来了,有点事要谈,我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她从旁边抽了两张消毒湿巾,仔细地擦了擦手。
走出病房时,苏晴眼角余光瞥见病床上的周见星,眼神似乎有些可怜巴巴地黏着温令仪的背影,直到门关上。
苏晴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觉得这场面既有点肉麻又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
“别说,”苏晴随意向后一仰,舒服地陷进柔软的酒店大床里,“这个周见星,倒是比那个祝扬强多了。”
她指的是周见星见义勇为差点送命这件事。
温令仪正低头整理着苏晴带来的衣物,闻言睫毛动了一下。
她随手挑出一件柔软的羊绒打底衫,开始换下身上那件已经穿了四天的旧衣服。
连续几天待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没时间也没心思出去买新衣,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邋遢逼疯了。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允许她做这种事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拢在松垮打底衫里的颈后长发拨弄出去,“差点把我急出心脏病。”
“啧啧啧,”苏晴侧过身,用手支着头,目光落在温令仪手臂那几个醒目的医用敷贴和周围残留的红痕上,“我没记错的话,您温大小姐不是最怕痛、洁癖严重到变态级别吗?”
“怎么?才几天不见,周见星都给你治好了?”语气调侃。
温令仪没搭话,依旧是俯身整理着衣物,一大截雪白从腰际露了出来,松烟褐的亚麻长裤被髋骨两侧凸起的骨头卡住,停止了继续下滑的趋势。
苏晴起身,从背后用双手箍住温令仪的腰,夸张惊呼:“我的天,这才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腰细得我一把都能掐断了,真让人心疼。”
“我爸那边……”温令仪收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
“放心,帮你瞒得好好的。”苏晴立刻明白她的担忧,松开手,重新倒回床上。
唉。她嫂子出轨还得她来帮忙打掩护,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算了。自己的闺蜜只有自己宠着,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说,跟她没有可能了吗?”苏晴跷起腿,晃着脚尖,“人家躲你,都躲到B市来了,你还眼巴巴地赶着上来倒贴伺候。”
她拖长了调子:“温大小姐,这面子往哪儿搁啊?”
“你不懂,”温令仪整理好风衣领口和袖口,转身回眸,眉眼弯成小山“她还喜欢我。”说这话时山脚水波潋滟。
“自恋狂。”苏晴毫不客气地吐槽,看向温令仪含情带笑的眼。
她不得不承认,温令仪确实拥有自恋的资本。
·
温令仪重新回到病房,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色西服套装的女人正坐在周见星床边,低声说着什么。
那女人听到开门声,抬起头看过来。
温令仪的归来,似乎让病房里的空气温度都悄然降低了几度。
“老周,”周淑芬十分有眼色地拉了拉坐在一旁看手机的丈夫,“陪我去楼下超市买点水果。”
她一边说,一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周建军不解,还是顺从地跟着妻子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
那女人看到温令仪,也是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见星,”她转回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语气温柔,“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贴得离周见星极近,末了还不忘亲昵地摸了摸周见星的右边脸颊。
“谢谢郝姐姐,”周见星连忙侧过脸,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干涩,又因为刚才分泌的唾液而有些黏糊,“您工作那么忙,真不用每天都特地跑来看我的。”
女人勾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细心地将周见星被子边缘的缝隙仔细掖好,然后站起身。
经过温令仪身边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郝姐姐?”温令仪搬过另一张椅子,紧挨着周见星的床边坐下。
她抽出一张消毒湿巾,在手心里捂了捂,然后开始给周见星擦脸,动作看起来依旧轻柔,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波澜。
“叫得还挺亲热?”
指腹擦过刚才被那个“郝姐姐”摸过的脸颊部位时,力道明显加重了几分,来回擦拭了好几下。
直到周见星那块皮肤迅速泛起一片轻微的红痕。
“你还在昏迷的时候,人家就天天准时来报到。”温令仪忽然笑了一下,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
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
“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一位……体贴入微的‘好姐姐’?嗯?”
·
那是周见星到B市的第一个月。
水土不服的折腾刚缓过去,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陌生的、被城市霓虹映发亮的夜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想家情绪潮水般漫过她的胸口。
想念C市熟悉的朋友,想念家里唠叨却温暖的父母。
还在想一个,不敢去想也不该去想,可就是控制不住想的人。
在想。
她会在打雷的时候,想起一个曾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人吗?
……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爬起来,裹上厚重的羽绒服,一个人出门想找点喝的。
B市的冬夜依旧喧嚣,街上行人不少,灯火通明。
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找了家看起来颇有格调的清吧,她在吧台角落坐下,点了杯金汤力,对着晶莹的杯壁发呆。
然后那个女人就过来搭话了。
周见星一开始并没意识到什么,直到闲聊几句后,环顾四周,才后知后觉地尴尬发现,自己似乎误入了一家拉吧。
第一次见到郝天妮,对方就是一身利落的灰色西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
她的气质和温令仪完全不同。
温令仪好像没有棱角,而郝天妮浑身都是棱角。
她颧骨略高,下颌线条清晰利落得像用刀刻画出来,眉骨突出,鼻梁高挺,眼窝微微深邃,带着点说不清的异域风情。
冷白的肌肤,青蓝色的血管,眉毛和眼睛都是浓黑色,加上那副无框眼镜,性冷感的气质。
第一眼望去,给人感觉像是一座遥遥孤立的冰山。
但实际相处下来,周见星发现郝天妮其实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而立之年,心智成熟。
她说话做事都有分寸,情绪稳定,从来不会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从来都句句有回应。
初次深聊时,周见星就很坦白地告诉对方,自己还没能从上一段感情里完全走出来。
郝天妮也表示理解,并坦言自己也刚结束一段关系不久。
或许是这种相似的、处于情感过渡期的状态让两人有了共同话题,一来二去,便成了偶尔能一起喝一杯的朋友。
郝天妮也是周见星在举目无亲的B市交到的第一个,算得上朋友的人。
郝天妮从事金融行业,工作非常忙碌,996是常态,通常只有晚上偶尔能抽出空来,和周见星约着喝一杯,聊聊天。
周见星能隐约感觉到对方似乎有更进一步发展的意思,她对此也并不十分抗拒。
毕竟和郝天妮相处起来是轻松融洽的,对方成熟体贴,是个很好的陪伴对象。
人总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总得试着往前走。
如果不是这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她大概永远不会想到。
她和温令仪,还会有这样再次紧密交集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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