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是用细碎的劳作和漫长的寂静编织而成的。
自那天送走王大队长,又度过了几个日出日落。林问心的生活像山涧的溪水,沿着固有的石床缓缓流淌。她依旧在清晨被鸟鸣唤醒,踏着露水去挑水,在日渐熟悉的陡峭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肩上的扁担;她依旧挥舞柴刀,将那些试图侵占菜地边缘的荆棘一次次逼退;她依旧在黄昏时分,坐在那块青石上,看着羊群归圈,听它们满足的咩咩声。
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腰腿在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但那份由内而外的、心灵上的窒息感,却如同被山风涤荡过,消散了大半。她不再需要将自己压缩进一个名为"林问心"的、合格的字符模板里。在这里,她可以是她自己,一个会疲惫、会疼痛、会对着石头说话、会思考"无用"问题的,活生生的、有瑕疵的人。
然而,那份在她心底扎根、并随着山居生活而愈发蓬勃的"诘问",却并未停止生长。相反,在摆脱了都市的喧嚣与自我压抑后,它们像得到了充足阳光雨露的藤蔓,更加恣意地蔓延开来。
那关于“女娲造人”的思绪,并未因那日夕阳下的异样感而终止,反而如同投石入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无声的诘问
又是一个夜晚。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放得很大,像一个沉默的守护巨人。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以及远远近近、不知名虫豸的合鸣。她靠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翻阅着一本从上海带回来的、纸张已然泛黄的《山海经》影印本。这是她的专业,也是她如今唯一的精神食粮和"玩具"。
书页间,那些古老、怪异、充满野性想象力的描述,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亲切。
“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
她用手指轻轻划过“帝江”的描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柔软的、红色的、长着六只脚四只翅膀、没有脸却在欢快歌舞的......口袋?这形象实在有些超出常规的审美范畴。她忍不住想:“设计这位‘帝江’大神时,上古的先民,或者那位‘造物主’,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是喝多了山野发酵的果酒后的即兴创作,还是故意要打破后世对于'神'必须宝相庄严的刻板印象?”
这个念头让她嘴角微微上扬。她合上书,吹熄了灯。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屋外山风的呼啸声变得清晰。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裹紧单薄的被子,思绪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奔向更遥远的时空。
“神仙……到底要不要睡觉呢?”她望着头顶看不见的屋顶,无声地问着黑暗。如果神仙不需要睡觉,那他们永恒清醒着,会不会很无聊?漫长的、没有梦境点缀的时光,该如何打发?如果他们也需要睡觉,那天上的宫阙里,有没有像她这张破木床一样的东西?玉帝的龙床,会不会硌得慌?王母娘娘的瑶池,是不是就当是个巨大的、温暖的洗澡盆,泡在里面特别有助于睡眠?
想着想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些想法是如此“大不敬”,却又如此真实地困扰着她。它们不像哲学命题那样沉重,更像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在打量一个复杂而精致的玩具时,忍不住想把它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运转的。
“还有……神仙们,会不会放屁?”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进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闷闷地笑了起来。这太荒谬了!可越是荒谬,她越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神仙餐风饮露,那大概……是不用的吧?可如果他们参加蟠桃会,吃了那么多仙果,喝了那么多琼浆玉液,那些东西总得有个去处吧?难道都化作了纯粹的“仙气”?可仙气又是什么?是一种更高级的……屁吗?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在这片无人打扰的寂静里,她可以尽情地“思想犯罪”,不用担心任何人的目光和评判。这些在“正统”看来荒诞不经、甚至亵渎神圣的问题,对她而言,却是在用最本真的方式,去触碰那些被无数光环和教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她不是在挑衅,她只是在理解。用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受过逻辑训练、又饱览古代“非正统”神话的普通人的方式,去试图理解一个完全超出她经验范畴的存在。
她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在如来佛手指边撒尿题字的情节。吴承恩当年写这个的时候,是不是也抱着一种类似的心态?或许,在最古老、最质朴的民间传说里,神与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后世渲染的那么遥远。神也有脾气,会犯错,甚至可能有些…….不那么雅观的小毛病。
“如果神像人,”她望着无边的黑暗,默默地想,“那为他们制定的、那些不容置疑的‘天条’,又是谁写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必须遵守?不遵守又会怎样?”
这些问题,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她不知道,这些由她这个渺小凡人发出的、无声的诘问,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穿透小屋,穿透山林,穿透云层,向着某个更高维度的存在缓缓扩散而去。
(二)天罗地网
让我们将目光,暂时投向那片凡人无法看见的领域。
那里,并非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没有脚踏祥云的神仙。那里是一片更加古老、更加根本的所在。如果说世界是一幅巨大的刺绣,那么这里就是编织这幅刺绣的底布。无数看不见的丝线,闪着极细微的光,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覆盖天地的、维持万物运转的大网。这就是“天道”的一部分,一张确保一切按照既定“故事”发展的“天罗地网”。
在这张网的某个结点,对应着下界川东那片连绵群山的上空,近日来,有几根丝线持续不断地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这颤抖,并非妖魔作乱引起的剧烈晃动,也不是修行者得道时激起的美丽波纹。它更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小虫子,在网络的边缘,用极其特殊的方式,持续不断地、轻轻地啃噬着丝线。不,不是啃噬,是提问。每一次提问,都让丝线微微颤动一下。
负责看守这片区域网络稳定的小仙官,我们姑且叫他云墨。他刚刚轮值到这个岗位不久,正想着要好好表现一番。此刻,他正皱着眉头,观察着那几根不停颤动的丝线。在他接受的教育里,网络的稳定高于一切,任何颤动都是需要被抚平的。
他施展了一个小法术,像把耳朵贴在蜘蛛网上倾听一样,去“听”那些颤动传递来的“声音”。反馈回来的“信息”,让这个循规蹈矩的年轻仙官有些恼火。
【为什么女娲造人不用设计图?】
【神仙需要上厕所吗?】
【玉帝的龙床舒服吗?】
【天条是谁定的?能不能改?】
“荒谬!荒唐!”云墨仙官气得脸都红了,“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山野精怪,或者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在胡言乱语?如此微弱的精神,也敢妄议天道纲常?真是……真是不知所谓!”
在他看来,这些问题的能量微弱得可怜,就像蚊子在耳边嗡嗡,根本构不成实质威胁。但它们的持续不断和内容的"不敬",却像是在整洁的网络边缘,沾上了一些甩不掉的、黏糊糊的树胶,虽然不影响网络牢固,却让人看着心烦,有碍观瞻。
按照天规,对于这种持续性的低级别干扰,他可以向上禀报,由更高阶的仙官来决定是进行“教化”还是“屏蔽”。但云墨觉得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惊动上司,显得自己很无能。他决定自己处理,用一个他认为“一劳永逸”的简单办法——“天网抚平术”。
这个法术的原理很简单。就像人们看到衣服上沾了毛絮,会用手轻轻拍打抚平一样。他打算对着那片颤动的网络区域,施展一个极其微弱的安抚波动。这种波动不会伤害网络本身,也不会伤害任何生灵的□□,但它会像一阵温和的风,吹过那些“胡思乱想”的心灵,让它们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不再去触碰那些“不该想”的问题。他觉得,让那个制造麻烦的家伙“安分”下来,网络自然就恢复清净了。
“就这么办。”云墨自言自语,带着一丝处理小麻烦的轻松,“轻轻抚平一下,让它别再嗡嗡作响就行了。”
他凝神静气,调动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仙力。这仙力化作一阵无形无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风,如同春日里最柔和的那股,能够催开百花、抚慰躁动的那种风,向着下界那片无名山区,向着那个正在思考"神仙放屁"问题的、微弱的精神光点,轻轻地、柔柔地吹拂而去。
他确信,这阵风过后,一切都会恢复应有的平静。
(三)意料之外的共鸣
山下,林问心对即将到来的“抚平之风”一无所知。
她刚刚在脑海里构建完一整套“仙界公共卫生系统”的想象(她甚至为不同品级的神仙设计了不同规格的“净化仙池”),正准备带着一丝笑意进入梦乡。连日来的劳作和清苦饮食,让她的身体处于一种疲惫而虚弱的状态。为了省油,煤油灯也熄得早,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敏感。
就在她的意识在清醒与睡眠之间摇摆,像秋千荡到最高点即将回落的那一瞬间——
变化发生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但那阵本应“抚平”她思绪的仙力微风,在触及她那片由无数“为什么”构成的精神世界时,却发生了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想象一下:一个孩子,正对着一件复杂的玩具出神,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这时,一个大人走过来,想用“乖,别想了”这样的话轻轻打断他。可孩子非但没有停止思考,反而因为被打扰,那些问题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强度,猛地爆发出来!
此刻,林问心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
那阵温柔的“抚平之风”,非但没有让她安静下来,反而像是一颗火星,溅入了一片充满各种奇特想法的、干燥的草原!
她关于“女娲设计图”的疑惑、“神仙消化系统”的推论、“天条合法性”的质疑……所有这些平日里只是静静流淌的思绪,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轰然作响!它们不再是细微的涟漪,而是变成了汹涌的浪涛,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撞击着那维持世界运行的、无形的“天罗地网"”
她的思维,她那不合规矩的、充满童真却又直指核心的提问方式,与云墨仙官发出的“抚平”仙力,产生了一种灾难性的共鸣!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低沉而巨大的轰鸣,震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她感觉自己不再躺在冰冷的床上。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滴墨,滴入了一盆清水里,正在不受控制地晕开、溶解。她的身体失去了边界,她的思维像被狂风扯碎的云。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连“声音”这个概念都在离她远去。
在她被急剧扭曲的感知边缘,她“看”到了一些无法形容的景象。那不是景物,不是图像,而是…….世界背后的经纬。她仿佛瞥见了一眼编织万物的、那些闪着微光的“丝线”。一些巨大而冰冷的“词语”如同阴影般掠过她的意识——“禁止”、“规矩”、“安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猛烈。远远超出了云墨仙官的预料,也远远超出了林问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那阵本应温柔的“抚平之风”,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变成了一场毁灭性的心灵风暴!
(四)被网住的小虫子
而在那张“天罗地网”之上,云墨仙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面前那片代表网络稳定区域的光幕上,原本只是轻微颤动的丝线,在他发出“抚平之风”后,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像被用力拨动的琴弦,剧烈地、疯狂地震荡起来!一道刺目的、代表“严重错误”和“未知干扰”的红光,在光幕上炸开!
“这……这不可能!”云墨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得分明,那个代表凡人林问心的、微弱的精神光点,在红光爆发的核心位置,如同风中的残烛般剧烈闪烁了几下,然后——熄灭了!
不是正常的消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像一颗露珠,在阳光下蒸发了;像一幅画上的一个小墨点,被一只无形的手,擦掉了!
他闯祸了。他闯了大祸!
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在他的低级操作下,竟然引发了天网的剧烈反噬,甚至可能……被这张维护世界秩序的“天罗地网”本身,当作一个无法容忍的“错误”,给……“捕获”、“清理”掉了?
规章手册里从没写过这种情况!他吓得浑身发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剥去仙籍、打下凡间的可怕未来。
“报……报告!”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荡荡的殿宇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抚平之术’……失效!目标凡人……精神印记……消失!疑似……疑似被天网规则反噬湮灭!”
他瘫软在地,仙袍被冷汗浸透。
而此时此刻,在那张凡人无法感知的“天罗地网”深处,一个刚刚形成的、标记着 【异常·待审查】的细小“线团”,正静静地悬挂在那里。线团的核心,包裹着一个因精神与肉身被强行剥离而陷入深度昏迷的、名为林问心的凡人的意识。
她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古井无波的水面。
噗通。
声音很小。
但涟漪,已经开始荡漾开去。会荡到多远,会激起怎样的波浪,没有人知道。
山谷依旧寂静。小屋依旧空荡。只有夜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叹息。
那个爱问问题的女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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