镁光灯的嘶吼如同实质的灼热射线，狠狠刺穿着空气。
T台尽头，最后一道定点强光如同舞台审判者的巨眼，骤然爆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宋希文牢牢钉在光圈中心。
汗水沿着她额角细密的绒毛滑下，在强光照射下闪烁着微光，最终隐没在鬓角。
身上那件由无数细碎镜面组成的高定礼服，此刻不再梦幻，每一片反光的棱角都像在贪婪地吮吸着灯管的热量，紧贴着她的皮肤，传递着一种沉重而灼人的质感。
脚下那双恨天高，鞋跟细得像随时会折断，支撑着她全身的重量，脚踝和小腿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细微地颤抖着。
她脸上是经年累月训练出的完美无瑕——下颌微扬，脖颈拉出天鹅般优雅而脆弱的弧线，眼神放空，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疏离感。
然而，在那层精致的面具之下，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紧勒的腰腹传来的闷痛。
胃里空空如也，从凌晨到现在，仅凭几口黑咖啡支撑，那点残余的咖啡酸味正顽固地灼烧着她的食道，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痉挛。
“完美！宋！Hold住！再来一组！”摄影师亢奋的吼叫穿透了背景音乐的鼓点，像鞭子抽打下来。
宋希文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身体早已在叫嚣着极限，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
她强迫自己调动起最后一丝气力，按照指令，缓缓侧身，将礼服的背部设计——那片由镜片巧妙拼缀出的、直抵腰窝的深V——暴露在更加密集的闪光灯轰炸之下。
强光打在镜面上，再反射到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和晕眩。
世界在视网膜上只剩下白茫茫的炫光和震耳欲聋的快门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那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响起：“收工！辛苦了宋老师！”
紧绷的弦瞬间断裂。
强光熄灭，灼热感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后台混杂着汗味、化妆品和发胶气息的浑浊空气。
宋希文几乎是踉跄着从T台尽头走下来，脚跟刚一沾到后台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身体就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她眼疾手快地扶住旁边一个冰冷的金属衣架，才勉强稳住身形。
“希文！”一个身影飞快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清爽的柠檬皂角香气。卓晴一把扶住宋希文的手臂，那张总是活力四射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眉头紧紧拧着，“怎么样？还能撑住吗？你的脸白得吓人！”她利落地帮宋希文卸下背后沉重的系带扣环，镜面礼服瞬间滑落，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打底衣。
“没事...就是有点晕。”宋希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沙哑。
她靠在卓晴身上，任由对方半扶地把她带到后台角落一堆杂乱的服装箱上坐下。
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打底衣传来，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丝。
卓晴蹲在她面前，变魔术似的从自己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大包里掏出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餐盒。
盖子掀开，里面是半盒温热的米饭，上面可怜兮兮地盖着几根蔫黄的青菜和薄薄的两片午餐肉。
“喏，赶紧垫垫！早上就没吃，下午又站了快四个小时，你是铁打的胃也受不了！”卓晴把餐盒塞到宋希文手里，又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刚过的，快吃！”
宋希文看着残存一丝温热的饭菜，又看看卓晴额角同样渗出的细汗和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涨。
卓晴和她境遇差不多，跑龙套、接小商演，收入微薄，这份盒饭，是她从自己那份里硬省出来的。
“晴晴...”她张了张嘴，嗓子哽得厉害。
“行了行了，跟我还客气啥！”卓晴摆摆手，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赶紧吃！吃完还得去赶下一个场子呢！王姐刚发信息，说晚上那个商场开业站台，临时加价一百，不去就换人！”她说着，自己也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餐盒，里面只有白饭和一点点咸菜，大口扒拉起来。
宋希文不再说话，低下头，用塑料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份混合着卓晴体温的饭菜。
温热的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底那沉甸甸的、名为现实的寒意。
昨天才去医院，勉强交完母亲拖了半个月的住院费，还有父亲的三千万...这个天文数字像一块巨石，日日夜夜压在她心头，父亲生意的失败，决绝从高处跳下那一刻，最终成了勒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南氏融通资本...那个庞大得令人绝望的名字，每一次催缴函都像死神的请柬。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自己这副透支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她只知道，必须撑下去。她没有退路。母亲还躺在病床上，就是她不能倒下的唯一理由。
就在她机械地咀嚼着最后一口米饭时，经纪人王姐那极具穿透力、带着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谄媚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猛地扎破了后台的嘈杂：
“希文！希文！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快！快跟我来！”
王姐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汗味，风风火火地冲开后台拥挤的人群，精准地“炸”到了宋希文面前。
她脸上堆满了笑容，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因为激动，手都在微微发抖。
宋希文和卓晴同时抬起头。
卓晴眼中是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惊喜：“王姐？什么好消息啊？希文要转运了？”
宋希文的心却莫名地往下沉了一沉。
王姐脸上的笑容太夸张，太用力，反而透着一股虚假和不安。
尤其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里面闪烁的，绝不是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种...即将押中重宝的狂热？
“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的小财神！还吃什么盒饭啊！”王姐一把夺过宋希文手里吃空的餐盒，随意丢在旁边的杂物堆上，力气大得差点把宋希文拽倒。
她迫不及待地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进宋希文怀里，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带着破音，“看看！快看看！南氏！兆星娱乐！点名要签你！十年！S级合约！我的天啊！真不知道走了什么神仙运！”
“兆星娱乐？”卓晴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了，“王姐你说真的？那个南氏集团旗下的造星工厂？要签希文？S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猛地抓住宋希文的手臂摇晃，“希文！你听到了吗？！是兆星啊！！”
宋希文却没有动。
晃神间，她低头看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上面清晰地印着兆星娱乐烫金的Logo，像一枚冰冷的徽章。
兆星娱乐...南氏...这两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瞬间和融通资本那冰冷的催缴函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慢慢拆开文件袋的封口线，里面是厚厚一叠装订精美的合同。
她直接翻到了关键页。
目光落在“签约期限”那一栏——【十年】。
再往下，是“签约金”后面那一长串令人目眩的零。数额庞大到足以瞬间填平那三千万的债务深渊。
她的视线没有在那些零上停留，而是死死地钉在了下方那密密麻麻、字体细小的附属条款上。
那些冰冷、严谨、不容置疑的法律条文，像无数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上来：
【乙方（宋希文）在合约期内，其一切演艺活动、商业代言、个人形象、公开言论、社交媒体账号......均需无条件服从甲方（兆星娱乐）安排与审核。甲方拥有最终决定权与解释权。】
【乙方须全力配合甲方指定的形象定位及发展规划，包括但不限于必要的形体管理、社交礼仪、技能培训、微调整容...】
【乙方私人时间安排需提前报备甲方指定经纪人，非经允许不得擅自接受任何私人邀约或公开露面，不得发展未经公司认可的私人关系...】
【乙方须履行作为甲方重要战略合作方指定关联人士的相应社会义务与公关需求...】
【......违约条款......天价赔偿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的瞳孔。
“十年？这是卖身契吧？”卓晴也凑了过来，看清了条款，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声音有些发颤，“这...这管得也太宽了吧？私人时间都要报备？”
王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哎呀！你懂什么！S级合约！兆星的S级啊！你知道就连兆星自己家的几位顶流大花，每年才分到几个S级？这点约束算什么？人家兆星投入那么大资源捧你，当然要严格管理！这是对你负责！对资源负责！”
她转向宋希文，语气放软，带着诱哄和不容拒绝，“希文，乖，听王姐的，咱火速转过去，反正光传媒也要倒闭了。你签了兆星！签了，你那死鬼老爸的三千万立马就清了！以后你就是兆星的S级艺人！大把的资源！大把的钱！再也不用吃这种盒饭，不用赶这种累死人的小场子了！”
宋希文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叠光滑坚韧的合同，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变得和纸张一样惨白。
十年...人生中最黄金的十年。
从此，她不再属于自己。
她的身体，她的时间，她的笑容，她的一切，都将被这纸契约精准切割，贴上标签，成为兆星娱乐、成为南氏庞大机器上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零件。
“王姐...”她的声音干涩，“兆星...为什么突然签我？”她抬起头，直视着王姐闪烁不定的眼睛，“S级？我有什么值得他们签S级的？” 那三千万的债务，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突如其来的“好运”。
王姐被她问得一窒，眼神明显慌乱地飘忽了一下，随即又强硬起来，带着一丝不耐烦：“哎哟，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也是奉命行事，实话跟你说吧，曹总已经把公司卖给了兆星，他让我过来给你送合同！人家大公司做事，自然有他们的道理！看上你的潜力不行吗？别不识抬举！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据我所知，融通那边，现在是看你还能拼命工作还点利息才暂时没动你，但也等不了你多久了！到时候......”
她最后那句带着**裸威胁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宋希文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宋希文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灰白。
后台的喧嚣——模特的谈笑、服装师的催促、道具箱拖动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拉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王姐那尖利的声音和怀里合同纸张冰冷的触感，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卓晴看着好友惨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宋希文那只捏着合同、冰冷僵硬的手。
王姐看着宋希文失魂落魄的样子，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像是看到了猎物终于放弃了挣扎，脸上重新堆起那种混合着算计和狂喜的笑容。
她迅速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掏出一支签字笔，不由分说地塞进宋希文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这就对了嘛！”王姐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迫不及待，“来，希文，赶紧签！签了字，王姐马上带你去兆星总部办手续！南总那边还等着呢！”
她特意加重了“南总”两个字，仿佛这是什么无上的荣光。
宋希文被那支冰冷的签字笔硌了一下手心。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掠过王姐那张写满功利的脸，掠过卓晴担忧焦急的眼神，最后落在合同末页那空白一片的签名栏上。
那一片空白，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即将吞噬她未来十年的人生。
她握着笔，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后台浑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地压迫着她的肺部。
签下去，那三千万的枷锁就能瞬间卸下，母亲的医疗费也不再是问题。
签下去，就等于把自己彻底卖给了这个未知的深渊。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那决定命运的纸面时，王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拍脑袋，声音因为激动而再次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胜利般的亢奋：
“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替你高兴了！”她凑近宋希文，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话语里爆炸性的信息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宋希文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希文啊，你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知道兆星为什么签你吗？是南总！南氏集团的南絮，南总！她亲自点的你！”
宋希文脑子里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在王姐吐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彻底崩断了。
南絮！
那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寒冰与烈焰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那个只存在于财经、娱乐新闻里、存在于融通资本催缴函落款处那个冰冷符号背后的名字！
那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也掌控着她父亲遗留债务生杀大权的名字！
亲自点她？
为什么？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那三千万债务带来的窒息感更甚百倍！
她完全无法理解这背后的逻辑，只剩下一种被庞大猛兽在暗处锁定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手腕猛地一抖，失控的力道带着笔尖狠狠划过签名栏旁边的空白处，拉出一道刺眼而绝望的黑色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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