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文几乎是麻木地跟着林薇，离开了南絮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她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松软的云端，又像是踏在无形的流沙之上，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找不到着力点。
灵魂仿佛被抽离，只留下一具精致却空洞的躯壳，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一个早已被设定好的未来。
兆星娱乐这台庞大商业机器的执行力堪称恐怖，高效、精准、且冷酷无情。
仿佛在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齿轮便轰然启动，开始毫不留情地格式化她过往二十三年的人生，要将一切不合时宜的、属于“过去式”的痕迹彻底抹除，然后打上崭新的、属于“兆星制造”的烙印。
那间位于市中心顶级安保社区、占据高层绝佳视野的豪华公寓，很快便呈现在她眼前。
与其说这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却没有丝毫温度的华丽陈列馆，一个专门为她这只新入笼的金丝雀准备的镀金囚笼。
巨大的落地窗外，金檀市的繁华夜景如同一幅浩瀚而流动的璀璨画卷，霓虹闪烁，光影迷离，车流如同金色的银河蜿蜒穿梭。
昂贵的进口家具，设计感十足，触手所及皆是冰凉顺滑的质感，却缺乏任何生活该有的暖意和烟火气。所有物品都被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博物馆里的展品，容不得半分错乱。
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的淡淡气味和一种高级的、带着冷感又淡雅的香氛，闻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气息。
这里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不安搏动的声音。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真空囚笼，将她与外界的热闹和鲜活彻底隔绝。
她的旧手机，用了好几年、存满了她和卓晴无数傻气自拍和聊天记录的旧手机，被林薇身后一位表情冷漠的工作人员无声而迅速地收缴，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或备份的时间。
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崭新的、型号特殊、市面上从未见过的哑光黑色定制手机，被放入她的手中，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铁。
林薇语气平静无波地告知，这是公司配发的“工作手机”，安装了“必要的安全和管理软件”，以确保她的所有通讯和网络行为都能“完全符合公司形象和保密要求”。
每一个字都像是程序设定好的指令，不带任何感**彩。
宋希文接过那部冰冷的设备，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她凭借着记忆，生疏地登录了自己那个用了多年的社交账号。页面跳转，提示密码错误。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
几次尝试后，她通过公司提供的一个复杂的临时密码重新登录成功。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些记录着她和卓晴一起挤在嘈杂后台分享盒饭、深夜收工后勾肩搭背去路边摊吃烧烤、在破旧出租屋里对着唯一一面镜子练习台步、互相涂抹口红做着不切实际明星梦的点点滴滴的动态和照片，正被一条条、一张张地无情删除或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有一个看不见的手，正在后台冷酷地执行着清除程序。
每一次点击“删除”确认框的弹出，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在亲手凌迟埋葬一部分过去的、真实的、鲜活的自己。
她徒劳地伸出手指，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试图阻止某一张特别珍贵的、她们第一次接到像样工作时在后台大笑的合照的消失，但指尖最终无力地、沉重地垂下。
她有什么资格阻止？她已签下卖身契。
她连同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成了兆星娱乐的一份资产。
保持“清白”的过去和“完美”的未来，是资产保值的基本要求。
痛楚尖锐而沉默，在胸腔里蔓延。
经纪人陈璐在一个小时后准时抵达公寓，像是掐着秒表出现。
她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穿着一身剪裁锋利、几乎看不到一丝褶皱的职业装套裙，妆容得体得如同面具，眼神锐利，看人时带着一种评估货物价值与瑕疵的绝对精准。
她是兆星娱乐内部有名的金牌经纪人，以手腕强悍、眼光毒辣、效率惊人著称，最高峰时同时一手捧起过三位一线艺人，她的亲自接手，无疑最清晰地宣告了兆星对宋希文这个“空降兵”的所谓“高度重视”和不容有失。
“宋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陈璐，你接下来的经纪人，你在兆星期间的所有工作、形象及对外事务，从此刻起由我全权负责和处理。”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简洁，直接，不容置疑，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客气，开门见山。
“另外，这位是你的生活助理，阿素。她会24小时负责你的日常起居、健康管理和行程跟进，有任何需求，通过她告诉我。”
阿素是个看起来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女孩，一直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声音细弱：“宋老师好，请多指教。”她似乎不敢直视宋希文的眼睛，整个人透着拘谨，显然是深知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和高压性。
陈璐没有浪费一秒时间，直接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打印精美、厚得像一本小册子的日程表，“啪”地一声轻响，放在黑灰色大理石茶几上。
纸张的边缘锋利得仿佛能轻易划破手指，也划破她最后一点幻想。
“这是您未来一个月——也就是初步适应期——的详细行程安排，宋小姐。”陈璐的指尖用力地点在那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表格上，语气不容置疑。
“每天上午七点整，专职司机会在楼下准时等候，送您去兆星内部训练中心，进行两小时严格的形体塑造和仪态管理课程，矫正您过往不规范的站姿走姿。九点半到十二点，是专门的国际礼仪导师指导，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高阶用餐礼仪、名流派对社交技巧、媒体访谈话术规避，甚至细微到微笑的弧度、倾听时眼神的角度。下午一点开始，是声乐基础纠正和台词强化训练，您过去的经历在台词表达和发声方式上存在缺陷，需要系统性重塑。晚上七点到九点，由南氏集团长期合作的高端形象顾问团队为您进行整体评估，确定最适合您的公众造型风格定位方案。所有时间节点必须严格恪守，误差不允许超过十分钟。”
宋希文看着那张排得密不透风、精确到令人发指、几乎剥夺了所有个人时间的表格，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袭来，胃里空荡荡地抽搐着，隐隐作呕。
她的时间，她的身体，她的笑容，她的姿态，甚至连呼吸的节奏、说话的音调、看人的眼神，都被这纸冰冷沉重的日程安排得明明白白，改造得彻彻底底。
她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有过去的人，她是一件刚刚被收购的、名为“兆星娱乐S级艺人宋希文”的初级产品，正被投入一条高速运转、冰冷无情的工业化流水线，进行着紧急而残酷的打磨、抛光、包装，以期尽快摆上货架，待价而沽。
陈璐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落在宋希文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带着纯粹职业性的、苛刻的审视。
即使以她这种在娱乐圈见多识广、早已对美色产生免疫的老江湖，也不得不暗自惊叹。
这个宋希文，确实是老天爷极度偏心的造物。
她的五官比例近乎完美，深邃立体的轮廓却不显丝毫硬朗，肌肤细腻光洁如上好的羊脂玉，在顶灯照射下几乎看不到毛孔。最绝的是那副天生为镜头而生的骨相，流畅饱满，颅顶优越，无论从哪个刁钻角度拍摄都挑不出一丝瑕疵。
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深邃，瞳仁颜色偏浅，像浸在清冷碧水里的琉璃，清澈冰冷，偏偏眼尾天然微微上挑，睫毛长而密，看人时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懵懂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勾人媚意，形成一种纯净与**交织的致命吸引力。
这种矛盾又统一的特质，极其罕见，也极其容易引爆话题和关注度。
是一把未开刃的绝世好刀，就看她陈璐如何打磨使用了。
“还有，”陈璐补充道，语气刻意加重，强调其重要性，“这个月31号，南氏集团旗下顶级珠宝品牌‘星汇’的新一季高级珠宝发布会，您将作为兆星娱乐重点推介的新晋艺人出席。这是您的首次公开亮相，南总也会亲自到场。这场合汇聚名流媒体，意义重大。务必完美，不容有失。任何细微的差错，都是不可接受的。”
“发布会......”宋希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我需要做什么？我......我不太懂珠宝......”
“您不需要懂，”陈璐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模式化的、毫无暖意的微笑，眼神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冷静的规划，“到时保持微笑，优雅点头，认真倾听，充分展现你的美丽和气质即可。会有专门的发言稿提前给你，背熟，一字不差。记住核心原则：少说话，多微笑，让镜头爱上你。充分展示你的......”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在宋希文清丽绝伦却带着天然纯欲风情的五官上又苛刻地扫了一遍，尤其在她眼尾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平添几分风情的痣上停留了零点几秒，“......‘独特价值’。南总亲自吩咐，她很看重你这次的亮相。”
又是“南总”。
这个名字像一条骤然收紧的冰冷金属锁链，猝然缠上宋希文的脖颈，勒得她呼吸猛地一窒。
签约时南絮最后那句冰冷的话再次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响，如同魔咒：“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价值？
她的价值就是那笔三千万的债务，和这副还算能入那人法眼的皮囊吗？
宋希文心底泛起一丝苦涩至极、近乎麻木的自嘲。
就在这时，那部放在茶几上的、冰冷的定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连续震动了好几下，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宋希文像是被惊醒，手指有些僵硬地拿过手机。
屏幕上，刚刚才被强制重新登录的社交账号对话框自动弹出，卓晴的名字和那个熟悉的、笑得没心没肺的动漫头像不断跳动，信息一条接一条地涌入，带着鲜活的、属于过去世界的焦急。
【希文！你怎么样？！打你旧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关机了！急死我了！】
【王姐说话颠三倒四的，就说你签了兆星？真的假的？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突然？！】
【你现在在哪？安全吗？回个话啊！】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看到信息赶紧回我！！！】
【喂！宋希文！回话！别玩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焦急、担忧，以及一种被突然隔绝在外、茫然无措的委屈和恐慌。
宋希文的心像被瞬间泡进冰冷的柠檬水里，又酸又涩，涨得发痛，几乎要无法呼吸。
她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卓晴此刻抓着手机、眉头紧锁、在原地来回踱步、坐立不安的样子。
她们昨天还在一起分吃一盒盖饭，互相鼓劲说下次试镜一定要成功，要一起租个有窗户的大房子。
一夜之间，天地翻覆，她们之间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
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对话框，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艰难地敲打着虚拟键盘，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耗尽她全身的气力。
【我没事。刚安顿好。公司有规定，社交账号要统一管理，以后可能不太方便随时联系了。】
她删掉了输入框里打好的“别担心我”，删掉了“等我稳定下来联系你”，最终只留下这几句干巴巴的、带着明显疏离和官方口吻的、冰冷的文字。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如同悬在绞刑架的拉杆上，最终沉重地、绝望地落下。
信息发送出去，屏幕上方显示“已送达”，然后便如同石沉大海，那边瞬间陷入了沉默，再无回音。
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对方骤然愣住、难以置信、继而失落委屈的表情。
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无形的、名为阶级与规则的裂痕，在这一刻，随着这条冰冷绝情的信息，骤然撕裂开来，并且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无声地蔓延、加深，最终将成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放下手机，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窗外那一片璀璨的都市灯火，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华丽的孤岛上，四周是深不见底、汹涌冰冷的漆黑海水。
过去那个温暖艰难的世界正在飞速远离、崩塌。
未来的航向，却牢牢地握在那个名为南絮的、深不可测的女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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