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家老宅的书房,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堡垒,厚重的柚木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空气里沉淀着陈年雪茄的辛辣、昂贵皮革的沉闷,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的冰冷威压。
巨大的红木书桌后,南氏集团真正的掌舵人南延深陷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中。年过六旬,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痕迹,却未曾磨灭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南絮站在书桌前,身姿挺拔,剪裁精良的深色套裙一丝不苟,妆容完美得如同面具。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完美地隔绝在内。
但这份冰冷之下,是无人能窥见的暗流汹涌——关于十五岁那年冬天,得知父母婚变、紧接着母亲车祸身亡噩耗时的天崩地裂;关于随后与弟弟南繁被近乎放逐地送往国外,在异国他乡独自吞咽痛苦与迷茫的岁月;关于十九岁时,遵循母亲遗嘱中的条款,短暂回国,试图接管母亲生前一手缔造的兆星娱乐却举步维艰,直至二十三岁以商科高材生身份真正学成归国,面对的却是父亲专横独断、父亲枕边人邹美音笑里藏刀的暗箭、南氏内部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弟弟南繁日益叛逆的冰冷现实。
从十九岁到如今的二十五岁,她花了整整六年,以远超常人的心智和近乎冷酷的雷霆手段,才在南氏这片嗜血的丛林里勉强站稳脚跟,赢得了外界“铁腕大小姐”的名号。
然而,在父亲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里,她再优秀,再像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无法真正继承家业的“女儿”,一个需要时可用、无需时便可弃的棋子。
“南繁最近...安分些了?”南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石锤砸在书房凝滞的空气里,每个字都带着审视的重量。
“在可控范围内。”南絮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想起不久前的另一场书房对峙。
同样是在这里,南延震怒地将一沓偷拍照狠狠摔在光洁的桌面上。照片上,两个年轻男孩眉目含情,以各种亲密姿态相拥,其中那个笑容羞涩又大胆的,正是南繁。
父亲当时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抬手将他最珍爱的明代青瓷茶杯狠狠掼碎在地!瓷片四溅,有一片甚至擦过她的小腿,留下细微的血痕,她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死死压制着欲要反驳的弟弟,同时承受着父亲滔天的怒火。
“混账!你说你喜欢男人?!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不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就给我滚出南家!我南氏不缺儿子!”南延的怒吼几乎要掀翻屋顶。
南繁眼眶通红,双拳紧握,嘴唇颤抖着却最终在姐姐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只剩下屈辱和倔强的沉默。
“可控?”南延冷哼一声,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另一份文件,那是关于南繁近期行踪的详细报告,“上次被拍到那一出,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要不是以南氏的实力强行拦下,他的这些丑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我让你为他挑选妻子,是要让他收心!让他明白作为一个继承人该有的责任和体面!不是让他像个被逼婚的废物一样,只会撒泼!”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猛地刺向南絮,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施压:“上个月发布会那个宋希文,就是你选的人?”
“是。”南絮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宋希文,模特出身,家世清白简单,背后毫无势力,最重要的是欠着南家三千万债务。她易于掌控,且有足够的‘潜力’可塑。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会将她调教成最符合南氏标准的、对外无可挑剔的未来主母形象。她会成为套在南繁身上最完美的枷锁,让他‘心甘情愿’地走进您为他规划好的轨道。”她用了“枷锁”这个词,冰冷,精准,不带一丝温情。
“心甘情愿?”南延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眼神冰冷刺骨,“那个逆子,心里只有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配得上‘心甘情愿’?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南絮。”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隐隐的威胁,“半年。我只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必须看到南繁和她订婚的消息登报,要看到南繁彻底收心,断绝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的来往!否则......你知道的!”
他刻意停顿,浑浊却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眸光,直直刺入南絮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否则,我不介意让外面那个一直很‘懂规矩’的,回来认祖归宗。南氏的血脉,从来不是非南繁不可。你应该清楚,论才干、能力、心性,他未必就比南繁差。”
南絮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在身侧悄然蜷缩,但她仍然维持着表面的绝对平静。
南延口中“外面那个”,指的是邹美音带进南家的,对外宣称“养子”的南綦,一个比她还年长两岁、看似温顺恭谨、实则野心勃勃的男人。
父亲此举,不仅是威胁,更是一种**裸的羞辱。他内心比谁都清楚,论才干和能力,她南絮才是最肖他的孩子。
南絮无法成为继承人,并非完全因为她是女儿,更深层的原因,是来自她母亲林慕心当年留下的那份遗嘱...那份至今仍像一根毒刺,深扎在南延心中,让他永远无法卸下防备、给予她全然信任的东西。
“是,父亲。我明白。”她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锥心的威胁从未存在......
高跟鞋清脆、规律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敲击在南家老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走廊上,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一副由权力、压抑、陈旧规矩和往昔幽灵共同构筑而成的无形棺椁上。
南絮离开了父亲那间充斥着雪茄、威权和不容置疑意志的书房,每一步都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深水中艰难拔出,然而那无形的压力仍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没有立刻离开老宅,而是下意识地走向自己在老宅的卧室。这里如同她在兆星娱乐的顶层办公室,是奢华与冰冷的极致结合,甚至更甚。
巨大的空间被顶尖设计师精心打造过,每一件家具都价值连城,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南家的财富与地位,智能控制系统无声地调节着最适宜的光线与温度。
然而,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家”的温暖,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气息。
色调是永恒的黑、白、灰,冷硬得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却毫无温度的金属。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南家森严规整、灯火通明的庭院景观,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名贵草木和精心布置的射灯,构成一幅昂贵却死气沉沉的画面,更像一幅被巨大画框禁锢住的、静止的油画。
这里不像一个卧室,更像一个对外展示“南家大小姐”身份的豪华陈列馆,或者一家顶级酒店里永不对外预订的总统套房——极致完美,却拒人千里,同时也无声地囚禁着居住者。
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与厌倦,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透了她的骨髓。自从母亲离世,她跟弟弟被父亲迅速送出国后,她便鲜少回到这里。
即便偶尔因不得不回的原因踏入,也大多选择匆匆离开,宁愿住在市中心自己购置的那间公寓。至少那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清冷,而非整个家族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过往与无数双眼睛的审视。
她脱下那件仿佛枷锁般的深灰色外套,随手扔在价值不菲的丝绒沙发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抗拒。她需要换下这身束缚的正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地、象征性地从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色中剥离出来,喘一口气。
连接卧室的巨大步入式衣帽间,规模堪比高级精品店,整齐悬挂着各式当季高定服装、鞋履、配饰,琳琅满目,却更像商品陈列。另一侧,则是一排嵌入墙体的深色实木书柜。
书柜里整齐码放着厚重的大部头商业典籍、精装艺术画册,以及一些看似年代久远、标记着英文标签的牛皮纸文件盒,里面封存的大概是她在海外求学的岁月痕迹,或是母亲留下的一些她未能带走的旧物。
她抬手,想去够书柜上层一个存放着旧时课业笔记和无关紧要纪念物的盒子,指尖却无意中碰落了一本被搁置在角落、封面有些磨损的硬壳相册。它似乎很久未被翻阅,边缘积着薄薄的灰尘。
“啪。”
相册掉落在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在这过分寂静奢华的衣帽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它自然地摊开,露出了其中一页。
南絮微微蹙眉,弯腰准备将其拾起归位。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摊开的那一页。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电视剧宣传剧照剪报,被某人精心裁剪下来,贴在相册页上。标题是:《天鹅湖》芭蕾舞剧电视剧版热播。
照片中央,是一群穿着雪白芭蕾舞裙、洋溢着青春与梦想气息的小演员,笑容纯粹而热烈。而在前排最耀眼的位置,是一个笑容格外灿烂、眼眸清亮得仿佛坠入了整个星河璀璨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踮着脚尖,双臂优雅舒展,姿态优美而灵动,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仿佛一只不染尘埃、即将振翅飞入云端的幼小天鹅。
南絮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只“小天鹅”的眼尾——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在此刻黑白泛黄的旧照上却依然清晰可辨的淡褐色痣。像一颗不小心坠落的星子,恰好点缀在那份不谙世事的光芒旁边,平添了几分独特的灵动。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移动,落在照片的右下角,观众席一个模糊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私立名校制服、面容清冷、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身影,被无意间摄入镜头。
她独自一人坐在喧嚣热闹的人群边缘,背脊挺得笔直,眼神疏离,与周围兴奋鼓掌的观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似乎正穿过舞台上炫目的灯光和欢腾的人群,安静地、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种纯粹光芒的短暂向往与迷茫,落在那只领舞的、光芒四射的“小天鹅”身上。
那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孤寂感...分明是年少时的自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衣帽间里,恒温空调发出细微的低频嗡鸣,窗外庭院里景观灯冰冷的光线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短短、寂寥安静的影子。
南絮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指尖距离那本摊开的相册只有几厘米,呼吸似乎都变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这猝不及防从时光深处浮现的幻影。
那个笑容灿烂、眼带星光、仿佛拥有全世界的“小天鹅”...是宋希文?
那个在观众席角落、孤独清冷、仿佛与整个热闹世界都隔着一层冰墙的少女...是自己?
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蒙尘的角落,似乎被这泛黄的影像轻轻撬开了一条缝隙。她依稀记起了那场演出。那是母亲去世前不久,难得同意让她暂时放下繁重的课业和礼仪训练,去看的一场公开表演。
她记得舞台上那片纯粹的白色和跃动的光影,记得那个耀眼的小领舞女孩身上迸发出的、几乎灼目的生命力与快乐。她记得自己当时坐在角落里,被那种陌生而热烈的光芒短暂地吸引,那瞬间的细微悸动,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她那时早已趋于封闭和灰暗的心湖,漾开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场演出当天,母亲骤然离世,她跟弟弟的人生轨迹被父亲的意志彻底粗暴地改变,放逐海外,颠沛流离。生存的挣扎、权力的博弈、家族的重压、母亲死亡的疑云...早已将那些微不足道的、属于少女时代的细微感知和柔软瞬间,碾压得粉碎,埋葬在记忆的最底层,从未想起,也无需想起。
南絮的眼神在那张旧照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深潭般的眼底最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情感涟漪——是惊诧?是恍惚?是一丝难以捕捉的、对那份早已逝去的纯粹与短暂的惘然?
那涟漪太浅,太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窗外冰冷投光灯映在她眼中的错觉。
随即,那点微不可察的波澜便被更深沉的、她早已习惯的冰冷平静覆盖、吞噬。她的面部线条重新变得坚硬冷漠,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刹那的失神与触动从未发生。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相册,动作精准而利落,仿佛在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过期文件,将其重新放回书柜最顶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其他蒙尘的旧物堆放在一起,决心让它们继续被遗忘。
棋子,只需要听话,只需要具有使用价值就够了。
过去那些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里的惊鸿一瞥,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轨迹和冰冷的现实。
宋希文于她,必须是她手中最完美、最顺从的工具,是安抚父亲、暂时保住弟弟、巩固自己地位、并暗中查探母亲死亡真相的唯一可用筹码。
那点遥远的、属于“小天鹅”的纯粹光芒,早已被现实的无情暴雨彻底浇熄,如同宋希文眼尾那颗...注定要被精准计算后的“完美”所抹去的“小星星”。
“啪嗒。”
书柜的门被关上,落锁发出轻微一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她转身走向更衣室,背影决绝而孤寂。巨大的落地窗清晰地映出她冰冷而完美的侧影,与窗外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孤独,而坚硬。
那本被重新锁回角落的旧相册,如同一个被刻意尘封、不允许再被窥探的秘密,无声地躺回寂静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见过天日,也从未搅动过一丝心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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