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林妍静起得很早，或者可以说，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因为她要到城外的一座山上等东方问渊。
山脉起伏的山峰极高，净是陡峭崖壁，崖下是一江川流，浊浪滔滔。
林妍静站的位置，是两座山峰夹着的一个缓坡，是山上为数不多的开阔处。从这里望出去的风景很美，从前她来过的，尤其喜欢这里的日出。
她在这开阔处站了许久，望着崖下滔滔而去的江水出神。
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朝阳似乎比平时升起得更晚，于是山风也就越发的寒。深秋的寒意一阵阵自崖下透来，让她手脚冰凉。
有脚步声近了，在她身后停下。
这人走动之间没有刻意收住步伐的力道，也没有隐藏呼吸，可以说他是全无防备。
饶是如此，林妍静也是待他走到身后几十步远才察觉出他的存在。没办法，毕竟她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没有专门训练过的耳力，能够让她在行走江湖时，敏锐地察觉出血雨腥风即将来临。
这也无妨，她不需要那些东西也做成了许多事。
就比如此刻，她仅凭一封书信一句话，就把这个人引到了陷阱里。
“你来了。”林妍静转身，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娇俏，“渊哥哥。”
对面的白衣男子面沉如水，眼中一泓寒潭清光，他腰间佩着一把银白长剑，剑柄上玉珠泠泠如霜。
林妍静瞟了一眼那把银白长剑，叹息声飘散进晨风中：“从前渊哥哥私下见我，都不会带上冥痕。因为你说过，兵者乃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不是必要之时，你是不会带着冥痕见人的。”
林妍静望向东方问渊，唇边含着一抹失落的微笑：“所以，渊哥哥现在见我已经变成不得已了吗？”
东方问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若是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能记得这样清楚就好了。”
林妍静挑眉：“怎么？渊哥哥又想教训我这个不听话的妹妹？”
面对她这样的挑衅，东方问渊却没有半点反应。东方问渊没有如过去一般，再对她的言行有任何的管束之语。
“你说话啊！”林妍静逼近一步，“你愿意到这里来，怎么不愿意说话？”
东方问渊安静地等她说完了，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派来的人说，苦雾林之事会重演，是什么意思？”
“你果然是为她而来。”林妍静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这个妹妹已经不值得你关心了是吗？”
今日一早，有一封信送到安国公府，信中林妍静言辞恳切，希望东方问渊能到城外见她一面。
可是东方问渊看过那信之后，毫无反应，对林妍静的邀约拒绝得干脆。
送信的小丫鬟见东方问渊不肯跟自己走，只好按照指令向他转述林妍静的话：“小姐知道东方公子心有芥蒂，怕不想再与她叙旧日兄妹情份，只是公子若不想苦雾林之事重演，最好还是亲自过去，见小姐一面。”
那小丫鬟明白表示，不许任何人跟着，也不许东方问渊告诉别人，摆明了就是个陷阱，可东方问渊还是孤身一人来了。
不是为了林妍静，而是为了纪煌音。
这些，是林妍静早就预料到的事。
自从凉州一别，林妍静与东方问渊已有几月未见。从她决定帮助元铮夺位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东方问渊不会再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可是今天，她亲耳听到东方问渊的话，知道他再也不是因为担心她这个妹妹而来，而是为了别人才冒险赴约，她心中的妒恨与愤怒却是自己始料不及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啊，我这个妹妹已经不值得你关心了吗？”
东方问渊只看着远处的山峦，对她的问题不作任何回答。
林妍静不肯放过他：“你不是最喜欢摆兄长的架势吗？你不是回京之后一直想要见我吗？怎么现在见了我的面，你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了？”
东方问渊终于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看向她。
“你有把我当作兄长吗？”
他的眼中分明既无责备也无怨怼，语气淡然得像是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让林妍静面色瞬间白了三分。
东方问渊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秋日的朝阳渐渐升了上来，不知是山野格外冷，还是崖下江风太大，此时即便有金灿日光照耀，山崖上依旧寒浸浸的，冷得仿佛初冬一般。
林妍静粉蓝色的裙摆在寒浸的山风中飘荡。
那是很俏丽的颜色，她穿着这样的衣裙时，哪怕面无表情，看上去也像一个天真无忧的可爱少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的少女，竟能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从她闹着要闯荡江湖开始，她结识韩少磊、挑衅玄音阁、与纪煌音结仇，都是计划好了的，甚至于到后来，她想到了利用东方问渊的心疾，将东方问渊生擒，好威胁东方府，帮助元铮寻找暗翼军。
林妍静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尽量让自己在东方问渊的眼神下保持镇定。
她避开那道令她脸色发白的目光，转身去看崖外远阔的群山。
“渊哥哥，你还记得吗？这个地方，是你带我来的。”
她望出去的地方很远，那里天地开阔，辽无边际，广博得像是可以容得下一切。
然而可以容得下一切的天地，却似乎没有可以供她落脚的位置，那些锦绣繁华堆里，密密麻麻全是针尖，叫她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喘息，博雅苑中是，林府中亦如是。
她的母亲是无名无份的外室，连小妾都算不上，她能被接入林府，在林家主母膝下教养，当林首辅的千金，她应该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可是没有，她成为千金小姐之后，似乎哭的日子比笑的日子要多得多。
在博雅苑中当公主贵女的伴读会被羞辱，回到林府后，在家中当千金小姐受到的羞辱也不比博雅苑少时。
她是乡野出生，粗鲁少见识，可她不是傻。慢慢的，她就明白了她爹为什么要接她回家，为什么要认下她做女儿，又为什么不管不问，由着别人欺辱她。
林首辅的子女实在是少，不知是他忙于政事身子吃亏，还是后宅主母管教太严，林家能活下来的就只有一子一女。林首辅已经渐渐年老了，和他一样年老的还有熙帝，新旧政权就要交替，林首辅不能不为自己的子女做准备。
所以林家的长子入了翰林院，林家的长女嫁给了睿王。
翰林院清苦，但耐得住寂寞才能有更长远的将来。清清白白的在翰林待上十几年，什么党争之类的沾也不要沾，只等新帝继位，自然会启用。每一个帝王都更喜欢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人。
睿王贤明在外，是皇后独子，舅家是武将出身，嫁给了他，或许就是嫁给了未来的皇帝，到时候母仪天下，他林家，会比东方家时日更长。
可是还不够保险，万一睿王不能继位呢？
林首辅能坐到这个位置，眼光之毒辣，计较之长远，非常人可比。好在，他在外头还得了个女儿，那便有更多的打算之处了。
随着林妍静一天天长大，林首辅的这些谋算她已慢慢体悟出来了。她恨过，怨过，也崩溃过，但最终她决定，利用她爹的谋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
“我自然是有把你当作兄长的……”
林妍静喃喃道。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把我当亲妹妹一样。也只有你会带着我来这里，会教导我，会安慰我，甚至纵容我，让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眼前的山崖，是林妍静到了林府后，第一次能出城游玩的地方，是东方问渊带她来的。有一次，她说她想离开京城，东方问渊就把她带来了这里。她看了日出，吹了山风，很久很久，她说她想回去了。
于是东方问渊就带她回了京城。她什么都没说，东方问渊也什么都没问。
林妍静回忆着从前，语气沉郁下去：“渊哥哥，你从来不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不是不问，不是自由，不是把她当作不懂事的小孩来宠溺！
她要的，是权势，是地位，是有一天能把看不起她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我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林妍静本来甜美的声音，被山风冻得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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