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老语气从来温和,说的话、发的问却是绵里藏针。
碗里的药只剩小半,东方问渊却放下了。他远望着舱外温吞的阳光,道:“这船顺水而行,四周如此安静,必是离京南下多时。你们二位在此,又有信物交托,她……应该是不在此处。”
外人看东方问渊,从来都觉得他淡漠,哪会问什么儿女情长的话?可叶长老却很有耐心地等着,等这个没什么表情的人开口问那个问题。
等了许久,东方问渊终于还是忍不住:“她还好吗?”
叶长老略勾了勾嘴角,不说话。倒是裘长老心直口快,倚着门冷声道:“救你,费了半条命!”
当啷——
半碗汤药打翻在地。
“哎呀!这药材可是很金贵的,才喝了半碗就打了,当真浪费!”叶长老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倒不见半点心疼。他偷眼看见东方问渊手背上被烫红一片,反而有点奸计得逞的得意。
叶长老慢吞吞地收了碎瓷片,抛了个眼神给裘长老:你看,我早说了吧?
裘长老白眼朝天,懒得看他。
“我要回京!”
东方问渊忽然提了冥痕,腾地站起。
叶长老终于逼得他失态,早已满意,谁想他竟不顾肩上箭伤直接起身。叶长老当下只怕是他们俩把戏耍过火了,便赶紧按住东方问渊坐下:“别别别!东方公子千万冷静!你本就心疾在身,又中了曼陀罗花毒,加之中的箭上还涂了毒药,这七七八八的伤堆起来换作别人早没命了,幸亏你内力深厚,我医术又高,才救得回来,你可别再把伤口挣裂了。阁主为了治你的心疾费了半条命,我为了治你的箭伤也花了不少功夫。说起来,那些人真是好狠的算计,若不是我妙手仁心,这一个毒叠一个伤的,谁能解去……”
叶长老七嘴八舌地劝东方问渊冷静,可怎么听他都是在绕着弯地夸自己。
裘长老早不耐烦了,直接将一封书信和一只木盒拍过去:“给你,阁主交代的。”
木盒与书信啪嗒一声落在木几上,东方问渊手还未动,远处裘长老刀已出鞘,刀尖噌地飞来钉在盒前的桌面上,寒光闪闪。
“负她,我不饶你!”
裘长老是血里杀出来的人,论武功她比不上东方问渊,可那份不死不休的狠劲,却是绝无仅有。她没有以玄音阁的名义说这话,而是以‘我’自称,最了解她的叶长老立马就明白了此话的严重性,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尖刀精光闪烁,一刀可将人开膛破肚,东方问渊站在这刀前没有半点后退,直面着裘长老兀鹫一般的眼神,坦然道:“若我负她,这条命,请裘长老尽管来取。”
裘长老这才收起了刀。
叶长老松了一口气,到此时才收起戏谑神态,拢袖向东方问渊拱了拱手,正色道:“东方公子莫怪,我们实是为阁主担心。阁主这些日子为了公子的病,可谓尽心竭力,岂料公子醒来,一不求见阁主、二不问其近况,我二人这才大胆出言试探。谁想原来公子已猜到许多,所以才未曾发问,又见公子这般失态,实则是十分挂念阁主的,果然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哈哈……不过此事到底是我等无礼了,还请公子见谅。”
东方问渊出神许久,方才微摇了摇头:“二位长老是真心为她,反倒是我,拖累她太多、亏欠她太多。”
怎么可能不想见她?他意识回归的刹那,最想知道的就是她的安危,最想看到的就是她的身影。自己当初中计坠江,东方府肯定也遭了暗算,而今他能性命无忧地坐在这里,她该是费了多大力气?该是独自面对了多少险境?渡过朔月时会有多少艰难?事后又为什么要送自己离开?
有很多事想问她,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很担心她。可是听见叶裘二人对话,他就知道,她不在这里。只是她不在,那些话他也就没心思说了。
叶长老闻得此言,已是十分满意。东方问渊没让他失望,是个有勇有谋有担当的君子,不愧是阁主看得上的人,这次玄音阁的生死存亡,还真要指望他了。
叶长老便道:“东方公子言重了,公子与我阁来往的这些时候,已是对本阁多有照顾,日前又为了阁主冒险摘取曼陀罗,几乎送掉性命,这样的深情厚谊怎会是亏欠?有了曼陀罗花这事,阁主在与陵王等人周旋时,就多了一张底牌……”
底牌究竟是什么,叶长老没说,他顿了顿又道:“认真计较起来,还得感谢公子才对,不仅为花,更是为公子撑过朔月,活了下来。”
“朔月……”东方问渊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低声问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想起在青云山庄的场景,叶长老还是心有余悸。
“东方公子坠崖后,阁主其实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尽全力救治公子,二是全力准备对付陵王。你若死了,她是定要为你报仇的。”叶长老望着船窗外缓缓退去的远山,叹息道,“朔月那晚,阁主在温泉池中疯狂催动体内的真气,却一直不见公子的寒气有半点好转,她几乎要将功力散尽!裘长老说她费了半条命,并非虚言啊……”
呼吸心跳都停止了的东方问渊,和奄奄一息却固执不肯放弃的纪煌音,说不清谁的脸色更苍白,谁更像一具尸体。
“若不是天亮之时,公子的心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只怕阁主真的会下令……”
下令追诛杀林妍静。
下令追杀陵王。
甚至……下令灭了整个大梁!
有些话,叶长老并未明说,可东方问渊已全然懂得。
叶长老叹息道:“别人若作此想,我断然不信,可若是阁主,我信她办得到。只是真到了那一天,就该是天下大乱了。”
东方问渊想起了那些似真似幻的梦,梦里的纪煌音与他隔着一片蒹葭,独自一人远远站在风里,眼神如稠墨般阴郁,像是可以吞噬一切,包括她自己。
是会天下大乱,她绝对做得到,但也会毁了她自己。
裘长老在门边摩挲着她的长刀,佩服道:“阁主,有魄力!”
叶长老赶紧接话:“阁主自然是有魄力的,只是咱们还是多过点太平日子比较好嘛。东方公子你当时昏迷着不知道,阁主救你的当夜,就下令追杀所有在崖上围攻你的人。把我们素衣……咳,把我们裘长老累了一夜,直忙到天亮才算完。”
一番话说得裘长老飞了几个眼刀,叶长老有些心虚地转了视线,又对东方问渊道:“东方公子,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只为告诉你阁主的痴情。阁主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虽然她自己并不这样觉得,可她也绝不会用玄音阁来满足自己的私情,她不惜与陵王翻脸也要救你,又冒险将你送出都城,自己却留在都城继续与陵王虚与委蛇,不仅为你,还是为我们玄音阁找一条出路。这份苦心,公子你可明白?”
东方问渊默默听完,心中早已一清二楚。
“她便是这样,嘴上说着为己为利,常爱扮个口头上的坏人,其实她比谁都要赤诚,比谁都要真心。”东方问渊注视着面前那封未拆的书信,信封字迹灵动挥洒,风姿翩翩的洒脱中却深藏一股遒劲,一如写字的人。“元铮心机深重,绝不会真正信任谁,与元铮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元铮经营多年,隐藏实力之深连我也不能完全猜尽。当初看似是清源教势力散尽,迫不得已求着玄音阁合作,实则玄音阁面对元铮,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想她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顺势答应了合作。元铮如今还没有对玄音阁出手,不过是碍于时局。 ”
似元铮那样的人,怎可允许有东西超出他的掌控?若他一朝得势,玄音阁不合作也是死,合作也是死,不过早晚的区别。
叶长老点头:“东方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还未看过书信与盒中的东西,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半。陵王治下的清源教本欲蚕食我阁,亏得阁主运筹帷幄,才能扭转局势。梅花城哀鸟峰一战的情状,阁中众人至今历历在目,谁想那陵王事后还找上门来厚着脸皮求合作。当初阁主答应此事,司音大人与我们几个长老是大为不解,如今方知,我们阁主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与其拒绝合作陷于被动,等哪天陵王势大灭了我们,还不如险中求胜,就与陵王入局看看,看哪一处才是生门!”
东方问渊点头:“遇险行险,以险止险,正是她的风格。”
“不错!”叶长老凛然道,“阁主一番苦心,我阁上下必然全力追随。陵王不是可信之人,若不扳倒他,只怕往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玄音阁存亡在此一役,我二人冒险护送东方公子至此,只因这胜算的筹码,只有公子才能为我阁加上一份。一切,都在这只木盒与这封书信里了!”
一直靠在门边的裘长老此时也走上前来,抱拳道:“请了!”
书信和雕花木盒一直未曾打开,可东方问渊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的答案。他不再迟疑,打开信封飞快看过,又依信上所说开启木盒,果然与他猜测相差无几。
他确实得离开都城,元铮连炸掉东方府这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摆明了是要与东方家不死不休。他只要在京城,就一定会被元铮想法设法地召进宫中,再揭发他父亲私自离京之事。只有对外宣称安国公悲痛病重,他外出求医,才能避开这一劫。而且只有他离开了京城,才好用盒子里的东西去逆转乾坤。
不愧是他的阿音,桩桩件件的安排,堪称绝妙。
东方问渊贴身收了信封,又将盒中之物放好,转身对叶裘二位道:“信中之事,我一定办到,不光是为玄音阁,也是为她、为天下。”
叶长老大喜,一向冷脸的裘长老神色也松弛了不少,二人齐声道:“如此,便拜托了!”
东方问渊又问:“现在船行到何处了?”
叶长老道:“东方公子昏睡了五日,我们离京已有三日,快要到梅花城附近了。接下来我们不能再送了,玄音阁也不能与公子联络,一旦联络,陵王很快就会知晓你的行踪,玄音阁的船只能送公子到梅花城。阁主说过,到了梅花城,公子自会知道该怎么走。”
东方问渊点头。不错,他自然会知道怎么走的,其他人再不会想到。因为这是一条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路,是他们曾经策马同行的路。
叶长老又忙忙地取了只药箱来。
“东方公子伤势未愈,这些药一定要按时敷服,切不可大意。另外,” 叶长老丛药箱的瓶瓶罐罐里找出一支琉璃玉瓶,“这枚化寒丹是阁主专门命我研制的,可解朔月心疾之痛。”
东方问渊只是看着玉瓶,鼻端已触到一股冰凉气息。
叶长老适时地解释道:“这药本是至阳属性,但药引却为至阴之物,因此虽可解心疾之痛,却不能多用。按公子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心脉已不能承受更多的损耗,这样以至阴引至阳化解寒气的方法,恰恰会成倍地损伤心脉,所以化寒丹至多能解开一个朔月的寒气。当然,药材珍贵,这瓶中也只有一丸而已,请千万收好。”
叶长老将药递上:“它是药,更是毒。下次朔月服了这药,你不会受到半点心痛干扰。可是再往后的朔月,若没有天心正法的纯阳内力救治,你将必死无疑。东方公子,你最多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东方问渊没有半点犹豫,将那支白瓷瓶接了过去。
叶长老暗中叹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叮嘱:“东方公子,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我会的。” 东方问渊握着那支玉瓶,化寒丹的凉意在掌心晕开一片。
恰巧此时船停了,裘长老望了望日头:“我们,该走了。”
叶长老点头:“确实是该走了。”
二人说罢走出船舱,东方问渊垂眸,起身送至甲板。
外面日头已西,船下早取了只小舟泊在水面,船夫在舟上作揖道:“二位长老,回京一切准备已毕,请乘此船上路吧,往上游走个三十余里,便会有弟兄出来接应了。”
叶长老点头示意知道了,回身向东方问渊告辞:“东方公子,我二人就此别过了。万勿忘了你的诺言,下下个朔月之前,请一定赶回都城与阁主相会。”
说完,也不等东方问渊回应,二人便飞身掠去,蜻蜓一般轻巧地落在小舟上,船夫一撑船篙,小舟轻飘飘地划远了。
东方问渊立在船头,目送小舟越行越远,消失不见。他乘的乌青货船也一篙点开,刺水而去。
江风萧瑟,东方问渊却一直临风立在船头望着两岸。
两岸衰草蓁莽,若梦中蒹葭苍苍。恍惚间,他好似看到纪煌音在那一丛又一从的蒹葭飞絮里穿行,无言地望着他随水而去,只是她的脚步终究比不上逝水东流,载着他的乌青货船也行得越来越快,他们就这样一点点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东方问渊闭了闭眼,任蒹葭丛里的身影随风散去。
阿音,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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