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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玉宗那一份,本是最没有希望的。
鹿致为同门所弃,重伤离开仙山,失去了记忆,之后一直跟着她们混。离珠差点忘记了鹿致曾经是琼玉宗的大弟子。她和怀岁挽一般,是被当做下一代宗主培养的。论对琼玉宗的了解,银彧这个正了八经的宗主也远远不如。
也不算她欺负鹿致失忆,哪怕鹿致此时并没有失去记忆,若只有人妖契约一途能救怀岁挽,鹿致一定也会告诉她办法,来救怀岁挽的命。
离珠问,“鹿致师姐想起了多少?”
“只有人妖契约,”银彧觉得这样就挺好,和怀岁挽后半辈子当陌生人。虽然鹿致未曾喜欢过怀岁挽,可两人从小到大的同门默契,也会让他嫉妒。
鹿致说起人妖契约解除的阵法,银彧和离珠两个,本就不擅长此道,三千年前的古阵又极其复杂,听完都是两眼抹黑,完全不明白。
“咱们得找个安静地儿,听美人仔细讲讲,”银彧端出少的可怜的求知欲,主动要求教学,全是因为能多听鹿致说说话。
离珠摇摇头,“我有点事,稍后就去。”
银彧先送鹿致回去。两人走后,离珠转身进了自己的小院。
推开门,屏风后的人依旧半靠着床沿,双手双足的铁链如她走时,未曾动过半分。
离珠没有走近,隔着屏风开口,“师兄,我回来了。”
怀岁挽看向她,屏风后的女子如他记忆中那个不甚清晰的影子。仙门自始帝建立至今三千年,有太多他不能解释之事,眼前的女子,是其中最难解释的一件。只是他作为怀岁挽的记忆中,离珠只是个对自己执念颇深的少女。
解开少女的执念,让少女自由自在的活着,这是怀岁挽希望做的事,可他如今不光是怀岁挽,他的神识海中包含着三千年来一代又一代妖族传承下来的愿望。
他需要离珠,离珠对他的执念,就是他和人族最深刻的牵绊,是他将然妖契约重现于世间,实现人族妖族共存于世间的唯一途径,记忆拉扯之间,他脱口而出,“离珠,我有话与你说。”
“我与炎修的仇怨,无解,”离珠不想从怀岁挽口中,听到为炎修的求情,“炎修他来过,师兄你却没有跟他走,我很高兴。师兄的选择是对的,以你现在的伤势,跟着他走,是一定活不成的。”
怀岁挽想说人妖契约的事,可离珠却说起炎修,打断了他,“炎修杀了我的父母,还改了我的记忆,让我认杀父母的仇人做师尊,我难道不该杀了他吗?”
明知道怀岁挽不可能回答她。
“师兄你也想杀我。”
怀岁挽没有解释,没有否认。
“不一样,”离珠笑了起来,“师兄你是不一样的。”
恨和爱纠缠在一起,杀念被牢牢的困束,离珠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天师府的大公子说,天境塔或许有人妖契约的记载,鹿致师姐想起的唯一一件事,也是妖奴契约。可怜宗禹他们,觉得人妖颠倒百年,烧了所有记载,混乱世人记忆,让仙门断了传承,就能让人妖契约缔结之阵失传,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离珠背过身去,墙上悬挂的,是一副人皇像,那是仙门七宗乃至整个世间都敬畏感恩的先祖。如今的世人想要寄托所求,就将三千年前的人皇归于天道,雕刻塑像和画像,终生拜求。
人皇则宣是个传奇,无法解释的传奇,仿佛天道不允生灵就此断绝,寄居她身,让她将生灵从无尽树的毁灭中拯救。
三千年过去,她的驭妖琴和神斧,竟然被自己一个半妖继承。
“师兄,你相信天道吗?”
怀岁挽不答,感谢离珠岔开了话题,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记忆。离珠出去一趟,已经得到了些许想要的,记忆想要他说的话,似乎可以再等一等。
他听离珠似有感触,“一个寻常商户家里,怎么会有祖传的书籍,记载了仙门的至宝心铃,还刚好在含山遇到了怀有心铃的银彧。商人偷了银彧的心铃,引银彧到了云溪谷,让银彧和鹿致师姐同归于尽之间,缔结了人妖契约。若非如此,鹿致师姐也不会因为要和鹿致解除契约,而专程研究人妖契约的解法。又是什么,让鹿致师姐存了与银彧解除契约的执念,明明失忆了,还单单能想起了能救你的人妖契约。”
好像天道让自己出现在怀岁挽的身边,喜欢是他,执念是他,纵使遭受背叛,还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怀岁挽恍惚间,好像有人无数次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努力甩去了记忆中那个问问题的影子,这些记忆都不属于他。
属于他的,只有怀岁挽的一生。
方才与他师尊对话的,是他的记忆,他的记忆是无数妖族前辈的念想集合迭代而成,如滚了三千年的雪球,巨大无比,让怀岁挽落雪一片轻飘飘的的念想,显得微不足道。
他的记忆希望与离珠缔结妖奴契约,这般就能恢复自己力量,还可以借着离珠和仙门的关系,将新的人妖契约公之于众,人族可压制妖族,妖族亦可以限制人族。
可这并不是怀岁挽的希望。
一旦离珠和他缔结妖奴契约,那便是与他连了命,他死,离珠就会死。他有自己的使命,要以命去为妖族博一条出路,可离珠不需要和他一道去冒险。
这些日子,怀岁挽经常害怕失去自己。他曾以为离珠有执念,可他现在所传承的三千年记忆,也何尝不是执念。那一片雪花,稍有不慎,就会被巨大的雪球卷进去,继而成为雪球的一部分。他的念想将会被记忆中的集体念想淹没,身体最终沦为记忆的工具。
和三千年的记忆拉扯,难受比之前陷入神识海黑暗好不了多少。好在离珠锁着他,他心丹重创,限制了行动,很多事无法按着念想去做,没有做下什么不可回头的事。
炎修来找他时,他念的是妖族安危,这和记忆中前辈们的执念不谋而合,所以记忆堂而皇之的控制了他的所思所想,师尊离开后,他自己的念想始终无法插进去,直到离珠出现,几句话中提到了鹿致。
鹿致,是只在怀岁挽生命中羁绊颇深的人。
靠着强烈的羁绊,怀岁挽拾回了自己,总算把记忆中的执念克制住了,也把要对离珠说的硬话吞了回去。
离珠的意思是,鹿致想起来了吗?
人妖契约不会让妖族失去记忆,鹿致失忆,是因为鹿致自己不愿意想起来。她愿意想起来的事,便会自然而然的想起来。
“师兄,你怎又不说话了?”离珠不知怀岁挽在和自己的记忆交战,她一贯的以为怀岁挽心中恨着她,恨她开了无尽树结界,放出了段笙等赤火妖族,将妖族重新打入万劫不复。
“我不信天道,我只信自己,”离珠习惯了自说自话,怀岁挽在听,对于她就足够了。
若非天道,鹿致或许还是琼玉宗的首徒,等着和临江宗的首徒结成道侣,又或许赤火族依然会归来,鹿致和她的族人一起东躲西藏。
银彧的人生,也只在含山的方圆之地,喝酒睡觉,闲来无事吓唬吓唬路人,或许某天突然想起,自己当过琼玉宗的少爷,卷起铺盖卷奔向仙山来个千里寻亲。
可所谓的天道,都只是起始。
天道没有做出任何选择。
做选择的,永远是人。
是银彧选择了相信商户,导致心铃被偷,是银彧选择了寻回心铃,才在云溪谷误入仙宗的流仙局,是银彧选择恋战,和鹿致纠缠,触发了心铃和鹿致结成人妖契约。
鹿致明明已经查到了人妖契约解法,却未曾着手与银彧解除契约,甚至在银彧身份暴露后想救银彧逃走,这都是鹿致的选择。
他们的选择,成就了如今的他们,和天道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没什么关系。
离珠喜欢怀岁挽,是因为她自己选择了喜欢,她自己选择出现在怀岁挽的身边,纵使遭受背叛,还是救了怀岁挽一次又一次。
“师兄,等我们妖奴契约缔结,我就能随时知道你在何处,到时候,我便不会这般束着你,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但唯有一线,你不可越,你不能插手我杀炎修报仇,”离珠手指划上屏风,隔着屏风,她几乎能感受到怀岁挽的痛苦,可这也是她的选择,哪怕这会成为扎在她所爱之人心里一辈子的刺。
沉默许久,离珠就知道不会有回应。怀岁挽心绪向来处变不惊,白雷神斧都敢硬接,心丹破散都能平静面对,何况是对付她这点诛心之语。现下她需要做的事还有许多,比如听鹿致讲阵法,等天师府的消息,找到还存活的传承人妖契约术法的七宗弟子,还有,让银彧再探一探炎修藏身何处。
她就要迈出屋门,忽听屏风后锁链晃动一声,怀岁挽的声音带着虚弱,“离珠,你问我信不信天道,我说,我信。”
妖族生而为妖,人族生而为人。
这是天道。
他为九尾狐妖,他没办法做选择。
“天道既定,但如何去走,选择在你。”
他继承了妖族三千年的传承下来的记忆,可他绝不会成为这三千年记忆的奴隶和工具。
他只是他自己。
他有他自己的选择。
纵为妖族,想族人安好,这个愿望,和三千年的记忆立场相同,但他绝不会和离珠定什么妖奴契约,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实现妖族人族和平共存的愿望,把离珠卷进来。
“师兄是想我……”离珠站定,“选择放弃杀炎修报仇吗?”
“师尊他……既做出选择,就该为自己所做所为付出代价,”怀岁挽此时只是怀岁挽,离珠和师尊,两边他都不愿意受到伤害。
他了解师尊,师尊明知带不走他的身体,还冒险来这里找他,绝不是仅仅为他那三千年记忆画的饼,定还有什么他还没想明白的关节,离珠报仇心切,怕是会落入陷阱,离珠身边一个失忆的鹿致,一个狂妄自大的银彧,谁也不能提醒她一下,唯有他,“离珠师妹,你要小心。”
离珠的心,好像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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