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均不信神佛。
他会来灵岩寺,完全是因为架不住徐明春的唠叨。
“人与天地相参也。”[1]
徐明春撩了撩自己束在颈后的长发,迎着一阵山风理了理身上白得泛光的汉服衫,他看了一眼方应均万年不变的衬衫西裤,深深换了一口气,又说。
“你啊,别成天待在实验室里,偶尔也该出来爬爬山看看风景,排排体内的浊气。”
“去健身房做个有氧就好了,加速血液循环,促进代谢物排出。”
方应均淡定回一句。
他和徐明春是发小,高中毕业后,两人都顺应了家里的安排——学医。
他学西医,主修临床学,徐明春学中医,主修针灸学。两人学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医学体系,日常聊天,聊着聊着就会变成中西医辩论会。
“那不一样,这浊气啊……”
正如此时,徐明春首先发起反驳,只是他话还没说完,方应均手机响起。
“接个电话。”
说着,方应均接起电话,徐明春点了点头,转去凉亭另一角坐下。他撑着栏杆,观望亭下往往来来的路人,他们大多数拿着香束,有的则拿着一盏祈福灯。
那祈福灯的灯形很是漂亮,莲花似的,金铜色,沉静又不失雅致。这似乎是寺庙新出的东西,过去来从没见过。
徐明春看着他们手里的祈福灯,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方应均打完电话过来了,但神情明显不对劲。
徐明春见他黑着一张脸,笑问:“接了谁的电话啊,怎么这个表情。”
“……”方应均沉默片刻,沉声说,“我姐,偷偷在加州给我生了个外甥。”
“……”徐明春闻声一顿。
他记着,方应均的姐姐方净秋现在是在国外留学,怎么突然就生了孩子?
不过现在孩子生都生了,说什么话,都不如先道喜,于是徐明春很快又笑着站起来,轻拍方应均肩膀。
“恭喜你啊!当舅舅了!”
“恭喜?”方应均凝起眉,表情忽然失控,“那孩子都三岁了!我姐还没结婚呢!”
“……”徐明春再次沉默,但脑子依旧转得很快,“去父留子嘛,少纷争,多自由,还是净秋姐想得周到。”
徐明春趁方应均还在皱眉,赶紧转移重点。
“你先别气了,去给你外甥请盏祈福灯,祝他平平安安,健康成长,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方应均彻底无语了,且不说他不信这个,众所周知,祈福灯里是要写名字的,而他——
“祈福?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那你快问问啊。”说着,徐明春揽着方应均的肩,将人往台阶下带,“走,我带你去请一盏灯。”
在徐明春的拉扯下,两人来到请灯处。
灵岩寺的请灯又叫供灯,请了之后需长期供奉,一盏灯供一年,则需缴纳360元的供奉费。
“那我如果想永世供奉呢?”
徐明春拿起一盏莲灯,问道。
“永世……”负责请灯的志愿者被问懵了,与同伴交流了一会儿,最后说,“请您稍等,我去问问住持。”
“好的,辛苦了。”
徐明春望着志愿者笑了笑,志愿者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匆忙离开。
“你直接交满几百年不就好了。”方应均冷冷说。
徐明春看向方应均,笑道:“永世是永世,百年是百年,不一……”
话音未落,徐明春像是在不远处看见了什么,声音和笑容都一瞬怔住。
修长,白净,似月光下绽开的昙花,清冷透着倔强,清瘦却不单薄——那是他梦里反复见到的身影。
如石子坠入池塘荡起涟漪,又如暗夜里骤然响起一阵莺啼,徐明春深邃眼眸中泛起一阵波澜,霎那间,周遭一切熙熙攘攘都暗下,世界的光亮只照亮那一人。
“应均……我好像看见他了。”
徐明春看着那人,痴痴说。
“谁?”
方应均不解问。
“那个梦中人,那个,反复出现在我梦里的男人。”
“?”
听到徐明春的话,方应均的疑惑并没有消下,眼睛反而瞪得更大了。
关于那个梦中人,徐明春和他说过很多次。
大概从二十岁开始,徐明春就说自己时常会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生活在古代,而他身边总会出现一个男人,他照顾着男人的生活起居,那男人从来不漏正脸,但那流畅又俊朗的脸部线条,却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每次梦醒,徐明春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梦里发生的事,他将事情都告诉方应均,还总不忘说一句:“我好像爱上他了。”
而每次方应均都当他是在搞抽象。
爱上一个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的人,还是个男人,这怎么听都像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的胡言乱语。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方应均问。
“就是他,我不会看错。”
徐明春看着那人的侧颜,眼眸颤动,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方应均看见徐明春的神情,意识到他这次的反应与往常都不一样,有种癔症已病入膏肓的荒谬感。
方应均:“你来真的?”
“什么叫来真的。”徐明春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人,回答却出奇地认真,“我对他的感情一直很真。”
“…………”
方应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穿着白T牛仔裤的男生搀扶着一个憔悴消瘦的中年妇女,两人慢悠悠地往主殿的方向走,边走,似乎还聊着什么。
“妈,我给你也买一盏灯。”钟小北见宋芸不时看向别人的莲灯,开口说。
“不用。”宋芸连忙摇头,“那灯请了就要一直供的,咱们去上个香就好。”
近三年断断续续的治疗,宋芸的病渐渐恶化,没有足够的治疗费,没有肾源,钟小北没了办法,只能顺着她的意带她来寺庙。
想到这里,钟小北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又说:“那就供着,没关系。”
“小北,佛祖面前,心诚则灵。”宋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声音又沉了沉,“妈真的不需要灯。”
两人对视片刻,钟小北抿了抿唇,点了头。
“是他?”
方应均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惊讶道。
徐明春闻声立即看向方应均,同样惊讶地问道:“你认识他?!”
方应均没点头也没摇头,“见过,是我们学校的。上周我找主任申请换宿舍,正好遇见他来申请特殊宿舍,说是要照顾自己尿毒症的妈妈。”
“尿毒症……”徐明春惊然,将目光移到白月光旁边的瘦弱妇人身上。
“嗯,晚期了。”方应均又说。
中医看诊,望闻问切,功底好一些的中医,看一眼面色和舌苔就能看出毛病。而她,甚至不需要细看,远远望着,就已是病气缠身的模样。
一个医学生,带着身患重疾的妈妈来寺庙,这是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求人无用了,只能求佛。
尿毒症,是慢性肾衰竭的终末期阶段,中医可以辩证治疗,但只能帮助调理体质、缓解一些并发症,其主要的治疗方式还是现代医学手段。
“还能治吧。”徐明春严肃问。
“肾移植,如果术后恢复好,再活几十年不是问题。”方应均平静回答。
忽然,徐明春沉着眸,迈开步子,像是要直接向两人走去。
方应均看出他想干什么,连忙拉住人,“你要干什么。”
徐明春回眸,认真道:“我得帮帮他。”
“你就这样过去?”见徐明春点头,方应均叹一声气,无奈说,“你要过去对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说他是你梦中人,你想帮他?学现代医学的人可不会信你的话,他只会认为你是神经病。”
徐明春平日不是冲动的人,听完方应均的话,他也发觉自己刚刚的想法有些冲动了。
可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啊,他怎能按捺住情绪不去靠近?
徐明春望向钟小北,看着他沉着眸,小心翼翼搀扶母亲上台阶。忽然间,徐明春恍然觉悟,他那眉间落不下的愁容,只要至亲的病痛不消去,那愁就不会消失。
“你说得对,我不能冲动。”
徐明春渐渐冷静下来。他垂着眸,仔细思索一个既能帮助他、又妥善不怪异的办法。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声音。
“先生,我帮您问过住持了。”志愿者问话回来,脸上有些遗憾,“住持说寺庙的祈福灯不支持永世供奉。”
答案不意外,徐明春平静道谢:“好,谢谢你。”
见徐明春失落的模样,志愿者连忙又说:“但住持说了,若是先生愿意支持灵岩寺的慈善功德基金会,可视情况延长祈福灯的供奉年限。”
基金会?
徐明春闻声,仿佛被点通了什么,他看向手里的祈福灯,猛然抬起头。
“有办法了!”
方应均:“?”
“应均,我想到办法了!”
说着,徐明春将祈福灯放到方应均手上,匆匆往寺外跑去。
方应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离开,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手上的祈福灯。
想到了什么?话都不说清楚就跑了。这灯,现在是让他自己来弄?
方应均盯着莲灯。
莲灯沉默,他也沉默。
最后,他还是花了几万块,在那盏莲灯中刻下了徐明春的名字。
只是那灯中途灭了一次。在徐明春遭遇车祸那晚。
灯再点燃后,方应均无意发现,灯座底下多了一枚墨绿色的舍利珠。
方应均曾想将那枚舍利珠取出来,而一名身着缁色僧袍的和尚突然出现,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这是舍利珠,也是招魂珠。
“灯芯闪烁,魂归白塔,灯塔同在,灵魂归位。”
和尚的话在方应均的耳边回荡。
一转眼,莲灯上方出现好友的身影。
“明春!”
话落间,徐衍凝起眉。
好奇怪。
此人为何好像能看见他,又为何唤他明春。
还有,为何他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融进莲灯里,他明明不想进去,他想等小北来。
徐衍想挣扎,可挣扎无效,刹那之间,他已然被吸入莲灯之中。
“明春……”
方应均看着好友又消失,捧着莲灯开始发颤。
他学了数年的医学知识,也接触了众多生生死死,但却第一次遇到这样不能用科学解释的画面。
他不知所措,想着去找那个缁衣和尚。
怎料下一秒,缁衣和尚竟真从小径中快步出来。
“快住手!”
慧空看见莲灯灯底泛起一阵绿光,目色一惊。
“快灭灯!”
[1] 《黄帝内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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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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