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草复苏,化开的河面流水咚咚响,泛过女子白皙的手面,把指关节处尚存的冻疮印子浸得发痒。
盈娘忍着劲儿,用力捶打好几下棒槌,将洗净的衣物拧干了扔回木盆里。又抓起脚边的一撮草药,放进河水中淘洗起来。
等到把叶片和根茎的泥土都涤干净,她这才揉了揉手指,拭着额头上的细汗站起身来。
不远处几个金霞村的妇人,见她起身,便互相睇眼神。
雷家嫂子招呼道:“哟,盈娘,又替你家婆婆采草药了?瞧你这亲成的,丈夫见不着,婆婆又躺倒了,何时是个头。今儿倒是早,这还不到巳时呢,赶回去做什么,多待会儿和大伙聊聊。”
“就是呀,铁柱前日才跟杏儿成亲,新婚燕尔的正生疏,我们在这打趣她几句,她就臊得用水泼我。想来还是你跟杏儿有话题。”话毕,一群婆妇意味深长地大笑。
何老四把闺女嫁给了江家,洋洋自得从此有个读书人女婿,那又怎么的,这都守活寡快四年了。
眼瞧盈娘越长越开,刚才抡棒槌时那一颤一颤的娇-峦,早不是先前闹饥荒年的黄瘦了,也不知她婆婆要把她熬到啥时候!
被提点到的新媳妇杏儿闻言抬起头来,略带轻佻地扫一眼盈娘,揶揄道:“能有什么话题,人家盈娘早都嫁了,我这才几日。雷嫂莫不咒我也守空房嘛,我可不要。”
一边说着,把衣物抡得吨吨响,想到和铁柱天黑这样那样的折腾,脸上羞得更红了。
前几年闹饥荒、抓壮丁,村里没有适龄的男劳力,大哥也被抓走了,眼看活不下去,爹爹何老四把盈娘嫁到了金霞村的江家。江家郎君读书人,免徭役,见到县令也无须下跪,盈娘以为好日子将要开始了。
谁知道成亲不满三天,出去买粮的夫君再也没见回来,听说似被一群莽兵抓了去凑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雷嫂哪壶不开提哪壶,是故意捧着初婚的杏儿酸给盈娘听的,想刺激盈娘改嫁给自己那娶不起媳妇的侄子。
当下嘴硬道:“我可没咒你杏儿。人盈娘与江家书生刚成亲就被分开了,可不就也和新婚一样生疏?”
“对了,盈娘,你家江大郎近日有否音讯回来?我听押镖的魏叔说,好像在京都见着个人很像他,穿得衣贵履新,并没敢认,若真是江大郎,莫非升官发达抛弃你这糟糠妻吗?眼下你婆婆又病成这样,你要给自己打算打算。”
另一个经常随丈夫去城里卖山货的余婶子,实在听不下去,吞吞吐吐地说道。
盈娘不喜欢跟人家议论这些,她的夫君能识文断字,长得斯文尔雅,一表人才。盈娘幼年家穷,没上过私学,只偷偷趴在学堂门口听过一点儿,粗略识几个字。在她眼里的江大郎,分明是令人仰羡的谦谦君子,才不是那种出去了就忘记回家的负心汉呢。
她相信江大郎不是那种人,他就算读书手无缚鸡之力,不幸在边关打仗死了,那她就给他守一辈子的寡,她勤快能干有力气,怕什么。
盈娘便维护道:“我家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如果没事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我们天天都守在一起,岂会生疏?多谢婶子提醒,婆婆还在家中躺着,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向不远处的沙堆招了招手。
小豆宝儿正撅着屁股在那边叠城墙,见娘亲洗完衣裳,便墩墩地跑了过来。一手挂住盈娘的手指,把另一只手掌心摊开来,说:“你看,我捡到的珍珠石头,送给娘亲。”
玩耍的小手还带着湿润的砂砾感,攥得盈娘的手心也痒痒的。
自从饥荒一过,停抓壮丁之后,村里的收成变充裕了。豆宝儿不到三岁,打小养得虎头虎脑,脸蛋嫩呼呼,挺着鼓鼓的小肚子,十分讨人疼爱。
盈娘蹲下去,握起他的小石头,亲昵地蹭他额头笑:“好啊,谢谢豆宝儿的礼物,娘收下了。快回家吧,奶奶还在等我们做饭。”
“嗯。”小豆宝儿被娘亲蹭得心里甜,乖乖点了点头,一块往村东头走去。
留下身后的雷嫂纳闷:“你说她那婆婆啊,多少年都能吃能睡的,吼一嗓子能震塌半边墙,自打盈娘一进门,这就病上了,家里头、地里的,啥活都丢给盈娘干,还要伺候她吃饭穿衣。有谁家的婆子,能一病三年反胖二十斤的?我看蹊跷!”
“这……说来却是,别人家的事儿别管了。”那位经常进城卖山货的余婶子,又吞吐了一口气。
*
村东头的江家小院里,几只母鸡和大鹅把脑袋探出栅栏,仰长脖子咯咯嘎嘎直叫唤,吵得人头疼。
今早盈娘出门前给鸡笼鸭笼都搁了食,但被婆婆崔氏喂的那只大猫给掀翻了。家禽们饿得慌,可不就嚷嚷起来。
崔氏只要走出屋子去,再给添上一些便是了,但她一副瘫软的模样躺在床上,宁被吵到抽筋也不愿动弹半步。
她既是“久病拖垮”,就要装得像一些。伸出满是厚肉的手,正从枕头底下摸出货郎那买的饴糖块吃嚼,隔着院墙听见外面来人的动静,立刻囫囵吞枣咽下喉咙,然后哎哟哎哟的虚弱出气。
盈娘牵着豆宝儿,母子俩脚步一跳一跳地回到家中,瞅见这一幕,连忙搁下木盆,转头给鸡鸭重新添了食。又赶到主屋里,仔细地给崔氏捶背:“娘这是怎么了,咳成这副模样?”
“奶奶喝点水顺气。”小豆宝儿懂事地踮起矮凳,颤颤巍巍从灶上端来半碗温水,服侍崔氏饮下。
崔氏才塞下一把糖,那饮过水的碗边,还带着饴糖的浓甜。小豆宝儿鼻子灵,把脑袋凑近碗嗅,稚嫩声儿说:“怎么有股糖味儿?我也想吃糖。”
虽说收成是好了些,可江家没男丁,田里只有盈娘在干活,平日开销吃紧,还要匀出钱来给婆婆买补品,舍不得买零嘴。小豆宝儿鲜少吃过几回糖,就深深地记住了饴糖特有的甜味儿。
崔氏心口一慌,越发皱眉咳得凶狠:“莫胡说,怕是我这喉咙里出气浊,让你小毛孩儿误会了!”
崔氏才五十岁不到,体态肥壮,因为几年不用下地干活,虽久病气虚,但面白发光,额头一丝皱纹也没有,腮帮子两挂肉都坠得往下垂。像极了县城说书先生讲的,宫里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公公”。
两岁多的豆宝儿没见过公公是什么物种,只吓得肩膀怂起,不敢再多贪想了。
反正他经常从奶奶的床前闻到过酱肉味、糕饼味、甜糖味,却从来没吃到过嘴里。
他的口水却还是忍不住从嘴角边滴了几滴下来。
江家小院就三间屋,中间是灶房和堂屋共用,左右两边一大一小的厢房。起初大厢房是盈娘和夫君睡卧用的,屋里还摆有书桌和木柜,上置夫君的书卷和笔墨,虽然清俭朴素,物什寥寥,但有着肃朗的书香风韵。
婚后三天夫君一去不归,婆婆伤心病倒,终日思念儿子而愁苦难眠,说要与盈娘换个房才能睡得下。盈娘就搬去了西面的小偏房,把和夫君的新婚寝屋腾出来了。
当年到处饥荒,就连山上都被土匪圈起来,不允许乡民进山打猎掘食了。大哥何骁被抓走壮丁前,叮嘱父亲要照顾好妹妹盈娘,何老四生怕扛不住,便把盈娘许配给了金霞村的读书人江家。
江家就孤儿寡母两口人,好在有几片田,又有功名考在身,不用怕赋税和抓丁。再看江大郎修长清朗,举止端方,只作是嫁了个好人家,何老四就锁上门,去寺里给人看门扫洒,挣一口饭吃了。
崔氏精明,娶何家之女自然是有盘算的。
首先,外来迁居之户,没有三叔六伯七姑八姨的撑腰,兄长又被抓了壮丁,老爹没出息,姑娘家家的就好拿捏了。
再则,她听媒婆介绍完,便悄悄上门来瞧过,但见十五岁的盈娘虽面庞苍白,身板儿单薄,总算长相可人。吃不饱饭喝不上汤的,她竟然还能有劲举起一把斧子劈裂开木桩烧柴火,可见是个吃得少、干活多的麻利架势。
崔氏便用三文银子、半袋苞米加上几颗鸡蛋,把便宜媳妇娶回家来。
谁晓得呢,千算万算,却把儿子气得等不到新婚三日回门,就背上行囊离家出走了!崔氏再看盈娘,就不觉得是好架势了,暗怪她害得母子离心,是克人的扫把星,从此干脆“一病躺倒”,家中大小事务全都丢出去交给盈娘做。
又恐怕亲家何老四找上门问罪,对内对外都扯谎说自个儿子被莽兵抓去边关充数了。
偏偏这傻儿媳妇心眼实诚,只对大郎专心专意的倾心重情,这些年从未有过怀疑,更是念念不忘地盼着他归家。
只有崔氏每日吃饱喝足,心里最是晓得,盼到的是什么。
盈娘接过空碗,从锅里拿来一截蒸熟的红薯,递给小豆宝儿填填肚子。
关切地问道:“娘今日可觉得通畅些许?我采了温补的草药,再把院子里的鸡挑一只炖上,娘喝了半夜手脚就不怕发凉了。”
崔氏馋意上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那只叫得最响的杀了吧,尽啄我大猫的屁股毛。那温补的草药娃娃们不适合吃,便不用炖一整只了,且把头、翅和内脏留下,你们自己看着另外煮。”
叫得最响的那只鸡个头也最肥,盈娘些许担忧地看了看婆母因疏于下床活动而壮硕的体型,只是顺服地应声“喏”。
因又想起河边的对话,便宽慰婆母道:“娘不用伤心,我适才浣衣时听余婶子说,有人在京城见过郎君了。没准他还风光齐月地活着,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们了,到时我们和娘一块进京享福去!”
她羡慕江大郎有才华,但把“风光霁月”说成了“齐月”,那个霁字她不识得,只是偷看夫君的藏书时瞎猜的。
“郎君是谁?是我的爹爹吗?”豆宝儿专注地啄着红薯,支起耳朵不放过每一句,忽地眼珠子乌溜乌溜问。
盈娘爱怜地逗趣道:“郎君就是你爹爹呀,爹爹学富五车,比乡学的秀才都厉害。豆宝儿还没见过爹爹呢,这下该高兴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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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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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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